小伙的舞步戛然而止 ,同伴喊道:“警察来了,跑啊!你往哪里跑啊,往那边跑啊!”
30秒前 ,两个小伙正在Burbbery的巨幅广告牌旁,打扮成迈克尔·杰克逊的模样,压低礼帽 ,身体前倾,以太空步滑行 。
他们正在午夜的上海南京路拍短视频。警车在周围例行巡逻,年轻人感到有些紧张 ,跑向南京路与江西中路的路口,继续他们的表演。
小伙周围,四个女孩正以烧烤店的招牌为补光,在手机摄像头前齐舞;青春期的少年正在滑动外国交友软件 ,划到女孩就用蹩脚的英文寒暄几句;还有个光头男子踩着人字拖,正在苹果专卖店的巨幅照片前直播,以饮料瓶作麦克风 ,唱累了就拧开瓶盖喝两口 。
夜里11点多,清洁工提着水枪走上南京路。水雾过处,灯光泛白。
一个东北小伙在这晚从长春飞到浦东 。他问黑车司机怎么走去外滩。司机说 ,除非机场搬到那边去。
小伙子没再说话,走了四个半小时,到了南京路 。他去外滩拍了东方明珠 ,给朋友发语音:“看着昂,东方明珠就在我对面。 ”
假日里,南京路步行街游人如织 ,一块户外大屏打出“我在上海,我如此热爱这里”的标语,欢迎世界各地游客(图:视觉中国)
一
李文硕已经在南京路步行街的长椅上躺了约莫一个小时。他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些青涩之气他 ,刚从一所三本学院毕业两个月,专业是土木工程。几天前,他在苏州铺路 ,顶着37度的气温,铺一百多度的沥青,打开宿舍门去工地时 ,他感觉热得要升天 。
同事说去上海玩,李文硕也动了心。他们前后脚赶来逛南京路,就连睡觉的长椅也是同事严选的。长椅逼仄 ,仅够成年男性勉强翻身 。李文硕点上烟说:“今天凉快,睡外面挺好。”
几个醉醺醺的男人从一旁的酒店冲出来,大吵大叫着在路中间摆出打架的姿势。他们说着汉语 、英语、法语、俄语 、韩语 ,乱作一团,很快又大笑着散去 。
李文硕告诉我,南京路上最贵的酒店是和平饭店,最贵的套房一晚收费88888元。
“那旁边这个酒店多少钱? ”我问他。
“应该也蛮贵的……今天没有房 ,后天最低2300 。怪不得同事在这儿睡,睡这儿也挺好的。”
如果在工地,此时他还在“打灰”——浇筑混凝土的俗称 ,这是入行的必修课。作为施工员,李文硕算出混凝土方量后交给工人就行,但施工到几点 ,他就要陪到几点,通宵也是家常便饭 。如果要铺完这条1500多米长、最宽处接近30米的南京路,他要打两个月的灰。
高考那年 ,土木工程还是热门专业,而现在李文硕说:“他X的报错专业了,我后悔。 ”不过 ,好在他选择了市政工程而不是房屋建设,“市政给政府干活,一个月发一次工资。房建这个行情,盖了房子卖不出去 ,半年一年发一次工资都很正常 。”
4000块,这是他的实习工资,熬到转正就能涨到6000块。按照一个月30天算 ,平均一天200块,代价是没有假期,每个月只有一两天带薪假。
没读大学前 ,他觉得自己能挣更多 。高考结束那个暑假,他每天在工厂的流水线工作12个小时,下班再去送5个小时外卖。“两万多 ,快三万了,”他自豪地描述着第一桶金,“手机换了 ,电脑买了,学费自己掏,考驾照的钱自己掏。 ”
李文硕用了4年的iPhone 13就是那时换的,锁屏壁纸铺满了百元人民币 ,屏幕的裂纹处冒着绿光 。后来几乎每个假期他都在打工,他分拣过快递,搬过水果罐头 ,在火锅店做过服务员,还在湖南的山区开过挖掘机。
他想干办公室文职,做六休一;想全款买一辆红旗H5;更想在项目完工后 ,吃到老板画的饼:“豪华饭店吃个饭,然后带着去旅游。”
我们没注意到莫有财的出现 。他从我背后走来,在我身前两三米处突然转头 ,说道:“上海好找活干的啦!上海做工作好找的啦!我知道的,唔上海宁啊。”
莫有财身高1米7左右,黄色的短袖衬衫上印满椰树图样 ,搭上粉色短裤,左手戴着镶金劳力士,右手玉手串、戒指 、扳指一应俱全。他让我猜年龄,我试探性地说:“60” 。
“胡说八道 ,我女儿1956年的,我93了。 ”
不论是见到莫有财这件事儿,还是他口中光怪陆离的经历 ,时至今日仍让我难辨真伪。
“我姓莫,叫莫有财,你往百度上打。上海莫有财 ,莫干山的莫,有没有的有,发财的财 。我站着不动 ,照片都搜出来。我不骗你吧,扬州饭店就是我搞的。”
他健谈,才说上几句 ,就打开了93年的闸门:他的历史与南京路的历史,如洪水般倾泻出来 。
莫有财称,他自小聪慧,教书先生曾到家里阻止他做学徒 ,得读书成才。“君子远庖厨”,但莫有财无心做君子,名为“莫有财 ” ,哪来的“才”。他少年时就一头钻进了后厨 。史料证实,王亚樵、张啸林、杜月笙 、戴笠,甚至蒋经国和宋美龄 ,都曾尝过他做的菜。
曾经有一个大人物爱吃红烧肉,但又讨厌酱油,为了上色 ,莫有财冥思苦想一整晚选择了红茶;招待某个外国政要的豆腐,他自称能切成99999根比头发还细的豆腐丝,烧完以后一根不断;蔡廷锴 ,那位曾在上海血战的十九路军军长,他的弟弟从台湾飞到上海,当晚点名莫有财到和平饭店烧夜宵。
莫有财腰背稍驼,瘦削却健硕有力 ,小腿和肩膀的肌肉清晰可见 。背着一书包调料,有四五斤重,拖着的行李箱里放着菜刀 ,他说,这是吃饭的家伙。他说话大起大落,炫耀手艺时语调高亢 ,回忆亡友时又常常低头呢喃。介绍完自己,莫有财话头一转,开始讲南京路的故事 ,左手在空中比划个不停,右手始终把在行李箱上 。
“这条路原来叫大马路,旁边是二马路长江路 ,三马路汉口路,四马路福州路。”
“南京路有四大公司:大新公司、新新公司、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汇丰银行是犹太人沙逊造的,它的地板是红木地板。十里洋场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是后来搞的 ,(南京路)一直到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上面2路 、5路、8路、12路(电车),叮叮当 ,谁开的?印度人开的,叮叮当,一回两回三回到静安寺了 。 ”
“南京路的理发店 ,白玫瑰 、红玫瑰,我都知道的呀。”
沿着南京路向东,便到了黄浦江。莫有财说 ,他8岁时就在江里游泳,抓螃蟹,后来他掌勺的和平饭店就在几百米外 。
道别的时候 ,莫有财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就像遇见我们时那样。
“还可以哦,我的身体?”
“太棒了!太棒了! ”我们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说。
他打算走去南京路尽头的国际饭店 ,“看看他们的蝴蝶酥怎么样了 。人家打电话给我,他们的蝴蝶酥走样了。和平饭店的蝴蝶酥就是我做的,我很厉害的!”
二
国际饭店 ,老赵也是住过的。不过,今晚,他蹲在一家店铺的落地玻璃窗前 。蹲累了就坐下 ,过一会儿,便靠在装满废品的包裹上,睡了过去。
他穿着长衫 ,敞着怀,挽起的袖口已经变硬,散发出腥臭。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 ,老赵的大腿格外瘦弱,小腿因静脉曲张肿得如大腿般粗 。脚踝和小腿上缠满纱布和绷带,血迹斑斑,鞋的后跟已踩断。
我拿出一瓶水递给他 ,他指指包裹,里面装满了食物和水。“我就像济公,走到什么地方 ,吃到什么地方。”老赵深谙南京路的生存法则,没东西吃,他就到附近的快餐店扫荡吃剩的汉堡和鸡块 ,没水喝就到附近的派出所打热水 。汉口路的派出所和福州路的招商银行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环境好,有空调。
老赵对夏天的招商银行颇有微词:“外面太热 ,银行里面的空调又太足了,冷的嘞,太冷了!里面睡一个钟头 ,外面再睡一个钟头。 ”我遇到他时,正好是他的“外睡”时段 。
老赵告诉我:“天津路到人民广场,南京西路到新世界,我在这儿奋斗四十多年了。”
改革开放后 ,结婚刚一年,29岁的小赵从江苏南通来到上海。最初10年,他在外滩的建筑工地打工 。他跟我说了许多公司、酒店、桥梁 ,这些建设他都有参与,到如今,许多建筑或更名易主 ,或人去楼空。
如此打工十余年,年近四十的他却没存下什么钱。“打工,他X的工资又少 ,为了跟女人搞好关系,钱都花出去给她们用掉,年纪大了不敢这样了 。后来和老婆关系不好了 ,就蹲在外面奋斗。”他解释道。
老赵说的“奋斗 ”主要指收废品和乞讨 。他专门找外国人要钱,因为他们能掏出欧元和美金。乞讨的“黄金时代”,他在麦当劳走一圈就能要到200块钱,还遇到过大方的老板 ,买个汉堡的功夫就给了100块钱。
我问他小腿伤势如何,他笑着说:“要饭的人全都是装出来的,你穿得干干净净 ,人扮得干干净净,人家会给你钱的不啦?”
“现在钱不好要,中国人身上没有零钱 ,全是二维码。 ”老赵落伍了,不像有的同行带着二维码四处乞讨 。他更不理解什么是流量,什么是短视频。
南京路上对他最慷慨的人 ,是两名“电视台”的小青年。他们有天突然出现,拿着手机给老赵拍视频,说是“电视台”的采访 ,老赵“不晓得要干什么去 ”,但还是接受了 。
老赵就是这晚住进了国际饭店。小青年们给他在国际饭店开了间房,还买了新衣服。沐浴 、更衣、理发之后,从12点录到4点 ,三个人边吃边聊,直到夜色将尽,拍摄才结束 。
吃了什么 ,老赵已经记不清,只记得“点了五个菜,我吃不掉。反正是冬天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又吃了一顿。”“采访”结束,他们给了老赵两百块钱 。
午夜,三个年轻人在南京路上玩游戏 ,保安坐在他们身后(图:郭宇翔)
三
这些年,上海夏天湿热异常,空气受热后 ,夹杂着水汽快速上升,对流雨毫无征兆地下在南京路上。午夜熟睡中的人们狼狈地爬起,来不及撑伞,纷纷拖着行李跑到两侧店铺的门廊下避雨。
我在第一百货商业中心门口避雨时 ,遇到了章磊 。雨水落在脚边,背后的招牌发出暗红色的光,我们为彼此点上烟。章磊始终和我保持着三四十厘米的距离 ,他声音很细,我侧身靠近才能听清。
章磊或许是南京路上最懂欲望的人。他是一名贷款中介,平均每天要打200个电话 ,而平均每2000通电话,他才能找到一个愿意贷款的客户 。
他对不同银行的贷款条件了如指掌,能帮助客户排列组合出最优的贷款顺序。下到23岁 ,上到58岁,人们找他办贷款的原因各不相同。除去买车买房、投资上学这些常规需求,对于剩下的人 ,章磊一言以蔽之:“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 ”
与抽烟 、喝酒一样,章磊告诉我,贷款也会上瘾。有上海本地人还不了贷款,最终赔上三套房子;也有公交车司机把借来的200万贷款当成了嫖资 ,嫖没了一套房子;还有企业高管临近退休,给家人留下200万元的负债;有人背着七八笔网贷,还找章磊帮他再借一笔……
“钱是好东西。”章磊说 。但他自称从不昧良心赚钱。
最开始 ,他在汽车玻璃厂的流水线上做检验工作,曹德旺的福耀玻璃给他发6000元月薪。章磊瞧不起曹德旺,因为曹老板曾说自己不能给工人涨工资 ,担心把发不起工资的小厂挤倒闭了 。章磊说,老板压榨工人是正常的,“但你不能说这种鬼话。”
离开玻璃厂后 ,章磊做过教培,也卖过保险,他受不了业内普遍坑人的销售方式 ,辞职后自学python。他说学python是一个不理智的冲动——这是他常用来描述客户的话 。脱产半年,他到了北京,依然找不到编程的工作。
来到上海,章磊回归了教培的本行 ,不过这次是面向成年人,护士、会计、教师……各种资格证的资料,他手上应有尽有。“我觉得成人教培 ,大忽悠!瞎扯! ”章磊想起自己推销时的鬼话都想笑。
“想找编程工作,最后还是去卖课,你会有很大落差吗?”
“有时候做再多的尝试和努力也很难改变 。用雷军的话来讲 ,你需要一个风口。但并不意味着你什么都不用做……还是要做一点。”沉默了一阵,章磊继续说:“之前我读《三国演义》很讨厌刘备这个人……但他在最后也能成事儿,对吧?‘屈身守分 ,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也 。’好像就是刘备讲的。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也在做自己的事情……”
好像除了莫有财 ,午夜南京路上的人都有些失意。李文硕 、老赵、章磊,还有莫小忠,他们都心情沮丧 。
莫小忠已经在南京路昼伏夜出了六天,每天都握着一瓶新的红星二锅头。1999年 ,高二辍学的莫小忠在东莞跟台湾人学做奶茶,开始了自己在餐饮业的历程。25年过去,光亮的日子不多 。余下的日子是循环——辞职、找活、涨薪 、再辞 ,他在火锅店、烧烤店、炒菜店之间兜兜转转。
这次的循环从2020年开始。餐饮行业在新冠疫情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公司与员工只能互相妥协:公司没有裁员,莫小忠每月工资减半 ,只剩不到5000块 。断断续续工作半年,莫小忠辞职了,此后三年 ,工作难求成为了常态。
最好的日子在东莞。珍珠奶茶生意火得一塌糊涂,开宝马的年轻人频频光顾,每次还要用学生证蹭两块钱的优惠。老板还给他配了摩托车 ,连通勤这点微不足道的开销都不必自己操心 。
“会怀念那时候的日子吗? ”
“会,经常会!那时候好多妹子喜欢我,煮员工餐的阿姨每次都加菜给我。每个月钱花光光的,我说想喝酒 ,想吃麻辣烫 、烧烤,(女生说)我买给你喝……看电影才五毛钱一场……一次拉了五六个妹子去溜冰场……骑摩托车出去玩,她们就抱着你紧紧不放 ,说教我骑摩托。”
1999年,高二辍学的莫小忠来到广东东莞 。那一年的9月20日,上海南京路建成了全天候人行通道 ,新闻报道说,当天的人流量超过了100万。开街仪式上,南京路入口处摆放着红灯笼、红地毯。人们从金色拱门涌入 ,望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向天空 。
四
又过了两年,2001年,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 ,外国人成为了南京路上的常客。
阿尔及利亚人Aymen来过上海三次,每次都住在同一家酒店,他钟爱其中的法式早餐,而酒店的常客还有法航的员工。
这趟中国之旅为期25天 ,Aymen的足迹遍及华东和华南 。为家族的农场和管道工厂谈完商务合作之后,最后一天的夜晚属于Aymen自己。那晚,他喝了7瓶啤酒、1杯鸡尾酒 ,还有数不清的随餐酒。他慵懒地躺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与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
他调侃,一觉醒来 ,自己“将回到第三世界国家”。他说,在中国经历了不小的文化冲击,比如工作的积极性和信念感 ,比如会议中竟有那么多女性。“我看到了女性在中国社会中的价值, ” Aymen说。
Aymen要从南京路告别中国,而王迪拜以南京路作为自己能平安回国的第一站 。
王迪拜干过餐饮 、网约车、外卖、物流……工作试了个遍 ,依然没找到赚大钱的门路。最终,他选择拿着旅游签证到迪拜打黑工。
打工到第三年,王迪拜所在酒店的外国劳工突然被破门而入的当地军警带走,按摩的技师 、做饭的厨师……从老板到服务员 ,抓得干干净净 。
来者端着枪、蒙着脸,唯一露出的眼睛还被热成像眼镜覆盖。被捕者的护照、手机 、现金被收走,店里的监控被切断。王迪拜被人用枪顶着 ,送进了沙漠中的一座监狱 。没有人向他们解释被逮捕的原因,不过他听说,事情的起因是当地人和外国人吸毒 ,后来闹出了人命。
住在沙漠的两个月里,陆陆续续有人精神崩溃,跳楼的有中国人 ,也有外国人。监狱中的娱乐活动除了聊天,就是抽烟,狱卒私下向他们卖烟 ,一根烟400块人民币 。王迪拜买过一次,十几个中国人围在一起,平均一人甚至抽不到一口,“都烧到嘴了还要抽 ,就像上学没烟抽的时候。”几个月没抽烟,王迪拜说自己戒了。烟瘾最重时,他可以一天抽四包 。聊天时 ,他给我递了一根,味道比一般香烟重得多。
最终,王迪拜被阿联酋的移民局遣返 ,坐上了回国的包机。在上海的看守所等了37天,重获自由的他出现在南京路上。明天一早,去派出所拿到眼镜、手机和证件 ,他就要回家了 。
他反复告诉我,“压力大”,“和外面脱节了。 ”他说话时气息微弱 ,始终伴随着叹息声。
他想来南京路让自己开心点,但大概是被没收了眼镜,只是眼神空洞地在树下坐了几个小时,那是一个广告牌背后的角落 ,路灯光线的死角 。
凌晨,南京路路口一家24小时便利店,店员坐在门口看手机(图:许伏金)
五
从南京路的外滩到如今的河南路路段 ,最初修筑于1851年,后于1854年和1862年分别延伸至今浙江路和西藏路。1865年,上海工部局(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决定 ,将英租界里东西向的马路以中国商埠城市命名,“南京路”由此得名。
如今,这不过是一条宽敞的步行街 ,灯火阑珊之后,它就是城市中一座长条状的“公园” 。但如果将南京路上的重大事件一一串联,能看到一部浓缩的近现代史:1868年 ,会审公廨设立;1917年,张勋复辟,商店悬五色旗保共和;1925年,“五卅惨案 ” ,巡捕开枪,死十三,伤数十;1937年 ,日军投弹,死伤一千六百余人;1955年,永安公司申请公私合营……
在历史宏大叙事的背后 ,南京路也是几代中国人的食货志。鲁迅、茅盾、郁达夫等作家常去的“知味馆”开在南京路口;黄楚九在这里建“新世界”,演杂技 、放电影。公司林立,商场、酒吧、舞厅 、冰场相继出现 。
如今的南京路步行街 ,每走几步都能看到打着“老上海 ”旗号的店铺,售卖着代工厂统一生产的廉价雪花膏、护手霜,或是一口咬下去看不到馅的“鲜肉月饼” ,引得不明就里的游客频频驻足。
南京路与其他城市千篇一律的商业街究竟有什么区别?恐怕并无太大不同。或许显得更亮、更宽,更会讨好人 。
最近几年,“二次元”成了南京路的新宠。大屏滚动着ACG人物,《鬼灭之刃》《EVA》《原神》的形象引来叫好声。若非到处是中文招牌 ,恍惚间还以为这是东京涩谷。半夜两点,《崩坏星穹铁道》的Coser出现在南京路,而步行街上的百年珠宝行老凤祥 ,也曾与《崩坏星穹铁道》联名,在店里摆满游戏角色的海报和立牌 。
南京路几乎时时翻新。与《崩坏星穹铁道》的Coser同时出现的,还有监工肖晓青。
南京路上有许多十几年前建成的商用岗亭 ,肖晓青一行人的目的是换掉它们 。每晚11:30,当游客退场后,经过层层审批的工程车才被允许开上这条步行街。工人们将组装好的亭子从车上搬下 ,在路灯下花费三四个小时装好电路和监控,一座亭子的更新换代便结束了。
1993年,肖晓青到上海读大学时 ,南京路还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商业街,推车叫卖和摆地摊的小贩,从南京路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弄堂里 。大学毕业后,肖晓青去广东闯荡了不到一年 ,就回到了上海。2004年,她拥有了自己的工厂,发展至今。
她谦虚地将成就归功于时代和上海这座城市 。“那时候机会多 ,成本低。中国,哦不,全世界 ,就一个上海,没办法,上海是不一样的。”
凌晨 ,南京路旁的人行道上,男子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图:许伏金)
六
最后一晚无处可去,汪皓先坐末班车去了外滩 ,“大城市就是带劲,看着都好看 。大城市一个镇顶俺们那一个县。 ”打卡拍照后,汪皓走来南京路,在一个靠近地铁站的角落歇脚。明天一早 ,他要乘首班地铁,去看海。
“上海的海不好看,而且特别远 。”我说。
“可是我没看过海 ,就想去看看。”
前面提到的那些人,多少都见过了一点世面 。而刚满18岁的汪皓,则在上海经历了艰难的成年礼。
汪皓是河南周口人 ,在抖音上看中了一份上海的保安工作:包吃包住,月薪6000块。他揣着500块来了上海,才来就交了100块制服费 、100块体检费 。劳务中介说 ,还要500块管理费。汪皓拿不出这么多钱,决定放弃。
他说起这些时语气平和,或者说仍显稚嫩 。他受了骗 ,却还没学会如何与别人争辩。“交了制服钱,他们没给你衣服? ”我问他。
“没有,我都没去干,他们为啥给我衣服 。”
“你都给钱了 ,他们为啥不给衣服?”我继续追问。
“他不是……然后……就不退了。 ”汪皓说不清。他用最后一点钱买了火车的站票,想要回家 。
汪皓不想上大学,也不想结婚 ,就想找个事少的工作做一辈子,钱少点也没关系。赚了钱他想买台电脑,就算自己不用 ,还可以留给“俺小弟俺小妹”——弟弟比他小10岁,妹妹小两三岁。
我们聊到了凌晨5点,南京路的路灯也在这时熄灭 。我们转头看向黄浦江的方向 ,天空泛白,晨跑的人已零星出现在街上。
一名中年妇女骑着车锁报废的共享单车,游弋在刚醒过来的南京路上。她用脚踩扁保安在夜里留下的啤酒罐子 ,放进车筐中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然后离开了 。
路口,两名女主播站在手机支架前,补光灯煞白的光线照在她们脸上 ,三箱衣服放在她们脚边。“早上好,宝宝,我们刚开播 ,我身上穿的这件是……”
她们背后不远,环卫工人开始清扫那些夜里留下来的烟头和水瓶,蟑螂和老鼠飞快逃窜。手机直播间里 ,早起的观众频频出手,买下一件件以南京路为背景的衣服 。屏幕显示的销售数字在上升,灯前的两张脸似乎变得更亮 ,疲惫似乎也随夜色退去,不见了踪影。
(李文硕、章磊、王迪拜 、汪皓为化名)
凌晨四五点,外滩边天已蒙蒙亮(图:郭宇翔)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郭宇翔 记者 杨楠
责编 李屾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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