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爱我 ,爱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如果爱是一种物质,那我早就被活埋了 。
我们家在山西一个靠煤吃饭的小县城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煤灰味儿,像一层磨砂的玻璃,罩着所有的人和事。
我今年二十八 ,一个在我们这种地方已经算“大龄”的年纪。我没结婚,没正经谈过恋爱,每天的生活 ,就是在我妈那浓得化不开的爱里,缓慢地窒息 。
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厨房里“笃笃笃 ”的剁馅声。我妈五点就起 ,雷打不动,给我包饺子、包子 、馄饨,变着花样地做早饭。
那声音 ,一开始是温暖的,像小时候的摇篮曲 。后来,它变成了一种催命符 ,一下一下,都剁在我的神经上。
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到那股味道,猪肉大葱混着面粉的香气 ,霸道地钻进我的鼻孔,塞满我的肺。
等我磨磨蹭蹭地起床,桌上已经摆好了 。一碗刚出锅的饺子 ,白白胖胖,热气腾셔,旁边一碟我爸自己腌的腊八蒜,一小碗滴了香油的陈醋 ,还有一碗小米粥,熬得米油都浮在面上,金黄金黄的。
我妈就坐在我对面 ,捧着脸看我吃。她的眼神,怎么形容呢?像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专注,虔诚 ,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狂热 。
她不吃,就看着。
“鹏鹏,好吃不?”
“好吃。”我含混不清地回答 ,嘴里塞满了饺子 。
“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有。 ”
“嗯 。”
“今天单位忙不忙?要不要妈中午给你送饭?”
“不用,单位有食堂。 ”
“食堂的饭哪有家里的干净。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保温桶装着,保证不凉 。”
我把一个饺子囫囵咽下去,感觉它堵在了我的胸口。
“妈,我二十八了 ,不是八岁。”
我说这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点玩笑的意味 。
但我妈的脸 ,瞬间就垮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她的嘴角往下撇 ,眼眶迅速地红了。
“鹏鹏,你是不是嫌妈烦了? ”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
我心里那股烦躁 ,瞬间就被愧疚给淹没了。
“没有,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 ,您太辛苦了 。”
“妈不辛苦。为你,妈做什么都不辛苦。”她立刻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光,“只要你好好吃饭 ,身体好好的,妈就比什么都高兴 。”
你看,就是这样。
每一次 ,我试图建立一点点边界感,都会被她用这种“我都是为你好 ”的爱,给堵得哑口无言。
我的房间 ,永远比五星级酒店的客房还干净 。床单被罩一个礼拜一换,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混合香味。我的衣服,她分门别类 ,春夏秋冬,挂得整整齐齐。我甚至不需要知道我的哪件衣服放在哪里,因为每天早上 ,她都会把我要穿的衣服,从内到外,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床头 。
包括内裤和袜子。
有一次,我一个同事来我家拿文件 ,正好看见我妈拿着我的内裤,在阳台上仔仔细细地抖落,然后用夹子夹好。
那同事的眼神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走后,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她提高音量。
“妈!你能不能别管我这些事了!我自己会洗!我自己会晾!”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妈当时就愣住了 ,手里还攥着我一件没来得及挂上去的T恤 。她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那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砸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没跟我吵,也没为自己辩解。她就那么哭 ,无声地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 。
最后,还是我爸听见动静 ,从房间里出来,把我拉到一边。
“你吼你妈干啥?她不也是为你好吗?”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煤矿工人,一辈子没对我妈说过一句重话。在他眼里 ,我妈就是天,我妈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听着隔壁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爸笨拙的安慰声。
“别哭了,别哭了 ,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
“他嫌我了……他嫌我老了,嫌我烦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又酸又疼。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床头照样摆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
桌上的早饭,比平时更丰盛。除了饺子 ,还有炸油条,煮鸡蛋,一碟小咸菜。
我妈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看见我,还是努力地挤出一个笑。
“鹏鹏,快来吃饭 ,别迟到了 。”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了抱她。她的身体很瘦小 ,隔着薄薄的衣服,我能摸到她凸起的蝴蝶骨 。
“妈,对不起。 ”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我的后背,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了。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
从那以后 ,我再也没跟她红过脸。
我接受了她给我准备的衣服,接受了她给我剥好的水果,接受了她每天雷打不动的爱心午餐。我成了一个被她圈养的宠物 ,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巨婴 。
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结了婚,生了孩子。他们会跟我吐槽老婆管得严 ,孩子太吵闹,房贷压力大。
我听着,心里羡慕得要死 。
我也想有个人管着我 ,但不是我妈。我想尝尝自己做饭把厨房搞得一团糟的滋味,想体验一下自己洗衣服结果把白衬衫染成粉色的窘迫。
我想拥有我自己的生活,哪怕那生活一地鸡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活在一个无菌的玻璃罩里 。
我不是没想过反抗。
大学毕业那年,我拿到了深圳一家公司的offer。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天空那么近 。
我兴高采烈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我爸抽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我妈没说话,她就看着我 ,眼神空洞洞的 。
那天晚上,她没做饭。
我们家,只要我妈不做饭 ,就跟天塌下来一样。
我爸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煮了锅面条,坨了,没味道 。
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一天没出来。
第二天,她出来了,眼睛还是肿的 ,但人看着平静多了。
她给我收拾行李,一件一件,叠得方方正正 。
“鹏鹏,在那边 ,要好好照顾自己。钱够不够花?妈再给你打点。”
“妈,你…… ”
“妈想通了。儿大不由娘,你总要出去闯的 。”她笑着说 ,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以为,她真的想通了。
我走的那天,她给我煮了饺子 ,上车饺子下车面 。
她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被子要经常晒 ,不然潮。”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尽量自己做饭 。 ”
“别跟人吵架,万事和为贵。”
我听着 ,鼻子发酸。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她站在月台上,那么小的一个人 ,拼命地朝我挥手 。
火车越开越远,她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转过头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她的愧疚 。
我在深圳待了不到一个月。
那一个月 ,我妈每天给我打三个电话。早中晚,比打卡还准时。
问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 ,天气怎么样,同事好不好相处 。
事无巨细。
一开始,我还耐心地回答。后来 ,我开始觉得烦 。
有一次,我正在开会,她的电话又打来了。我按了静音,没接。
结果 ,她就疯了 。
她打给我所有同事,打给我领导,甚至打到了公司前台。
她说我失联了 ,让我接电话。
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夺命连环call”的妈 。
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冲出会议室 ,给她回了电话。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在开会!”
“鹏鹏,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吓死妈妈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是她惊慌失措的哭声 。
“我能出什么事!我在上班!”
“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妈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那天 ,我们又吵了一架。
挂了电话,我看着写字楼下穿梭的车流,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我知道 ,只要她还在,我就永远飞不出她的手掌心。
第二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 。
他的声音很疲惫。
“鹏鹏,你回来吧。 ”
“爸?”
“你妈……她病了 。”
我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 ,连夜赶了回去。
在医院里,我看到我妈。
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 ,瘦得脱了相 。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好像老了十岁。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 ,才重新有了一点光。
“鹏鹏,你回来了…… ”
我爸告诉我,我挂了她电话那天 ,她就病倒了 。高烧不退,说胡话,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医生说 ,心病。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
我恨她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走了。
我辞了深圳的工作 ,回到了这个小县城,考了个事业单位,朝九晚五 ,波澜不惊。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
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脱离过轨道。
我妈的身体 ,在我回来之后,奇迹般地好了。
她又开始每天五点起床给我做早饭,又开始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不及 。
她对我的爱 ,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的“背叛” ,来确保我再也不会离开。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陌生 。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去哪了?
现在的我 ,眼神黯淡,未老先衰,像一株被养在花盆里的植物 ,虽然衣食无忧,却永远失去了在野外生长的生命力。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从天黑,到天亮 。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母爱 ,这种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会变成一把最温柔的刀,一片一片 ,凌迟着我的灵魂。
直到那天,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
我们家有一间储藏室,在最里面,常年锁着。
我从小就知道 ,那间屋子不能进。
我问过我妈,里面是什么。
她说,都是些没用的旧东西 。
我信了。
那天 ,我妈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要第二天才能回来。我爸去上夜班了 。
家里,第一次 ,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荡荡的房子,让我觉得有些不适应。
我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 。
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的目光 ,落在了那扇紧闭的门上。
鬼使神差地,我开始找钥匙 。
我知道我妈有个小铁盒,藏在她的衣柜最深处 ,里面放着家里所有重要的东西。房产证,存折,还有一串我从没见过的钥匙。
我找到了那个铁盒 。
打开它,里面有一串古旧的铜钥匙。
其中一把 ,看起来,正好能配上那扇门的锁。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 。这是我妈的隐私。
但是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
我拿着钥匙 ,走到了那扇门前 。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 ,扑面而来 。
那是一种混杂着樟脑丸、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我打开灯。
然后,我愣住了 。
这根本不是什么储藏室。
这是一间卧室。
一间……小男孩的卧室 。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一张小小的木床 ,床上铺着蓝色的格子床单。床头,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木马。
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奖状 。
“王大山同学,在XX小学讲故事比赛中 ,荣获一等奖。 ”
“王大山同学,被评为三好学生。”
……
王大山?
谁是王大山?
我姓李,我叫李鹏 。
我爸也姓李。我们家 ,没有姓王的亲戚。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 。
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
我走过去 ,拿起相框,吹掉上面的灰尘。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笑得一脸幸福 。
是我妈。
是年轻时候的我妈。
她怀里,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 。
两个。
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的大脑 ,像被一颗炸弹炸开了。
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书桌上,还有一个日记本。
是那种带锁的 ,很老式的日记本 。
锁已经锈了,我轻轻一掰,就开了。
我颤抖着手 ,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我妈的字迹,娟秀,清丽 。
“1990年6月18日 ,晴。今天,我的两个宝贝出生了。哥哥叫大山,弟弟叫小河 。我希望他们一个像山一样稳重 ,一个像河一样活泼。看着他们一模一样的小脸,我的心都要化了。”
“1992年8月3日,雨 。今天带着大山和小河去河边玩。两个小家伙 ,一刻也离不开我。大山稳重,就喜欢在岸边玩泥巴。小河淘气,非要下水 。我一不留神,他就跑到了水边。幸好大山看见了 ,一把拉住了他。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以后再也不敢带他们去河边了。 ”
“1995年7月10日,阴。今天是大山的生日,也是小河的生日 。我给他们俩一人买了一个小汽车。大山把他的让给了小河 ,说自己是哥哥。我的大山,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着两个男孩的成长点滴。
他们一起上学 ,一起打架,一起被罚站 。
他们分享同一个房间,穿同样的衣服 ,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
我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可是,那个叫“小河”的男孩,他的生日 ,他的经历,为什么……跟我一模一样?
我的小名,就叫小河。
我继续往下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
那一页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字迹潦草,被泪水洇开,模糊不清。
“1996年8月22日 ,我的大山,没了 。”
我的手一抖,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
我有一个哥哥?
一个双胞胎哥哥?
他叫王大山?
为什么姓王?
他……没了?
我跌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
那个晚上 ,我把那本日记,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我终于,拼凑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真相 。
我妈 ,在嫁给我爸之前,有过一段婚姻。
她的前夫,姓王,也是个煤矿工人。
他们很相爱 ,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
大山,和小河。
也就是,王大山 ,和王小河。
我,就是那个王小河。
在我六岁那年,我那个姓王的父亲 ,在一次矿难中,去世了 。
而在那之后不久,我的哥哥 ,王大山,为了救一个掉进废弃矿井里的小伙伴,自己也掉了下去。
等人们找到他的时候 ,已经晚了。
短短几个月,我妈失去了丈夫,和她的大儿子 。
日记里,那段时间的记录 ,全都是空白。
我无法想象,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再后来 ,她带着我,嫁给了我现在的父亲,李叔叔 。
李叔叔是个好人 ,他对我视如己出。为了让我更好地融入这个新家,也为了保护我,他们决定 ,抹去我所有的过去。
我改了姓,从王小河,变成了李鹏 。
他们告诉我 ,我就是李鹏,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而那个叫王大山的小男孩,连同那段悲伤的往事,被永远地锁在了这间屋子里。
我妈 ,她不是不爱我 。
她是太爱我了。
她把对两个儿子的爱,对丈夫的思念,全都倾注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她不是在养一个儿子。
她是在养三个人的命 。
她害怕。
她害怕再失去。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 ,一个儿子 。
她不能再失去我了。
所以,她要把我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她给我准备两份饭,是给我的 ,也是给哥哥的 。
她给我买两件一样的衣服,一件我穿,一件 ,她会悄悄地收进那个锁着的房间。
她每天给我打那么多电话,是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在恐惧,恐惧电话那头 ,会传来什么噩耗。
她对我的爱,不是爱 。
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
是一种绝望的补偿。
我坐在那间属于“王大山 ”的房间里,看着墙上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泪流满面 。
我终于明白了 ,我妈那些看似无理的,令人窒息的爱,背后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不是被爱活埋了。
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第二天 ,我妈回来了 。
她看到我,像往常一样,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鹏鹏 ,饿了吧?妈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烧鸡。”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鬓角的白发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我走过去,抱住了她。
“妈。 ”
我的声音,哽咽了 。
“怎么了 ,鹏鹏?谁欺负你了?”她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
“妈,对不起 。”
“傻孩子,说什么呢。 ”
“对不起,以前 ,我总觉得你烦。”
“妈不烦,妈怎么会烦你呢 。”她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妈 ,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总围着我转了。 ”
“妈不围着你转 ,围着谁转啊 。”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话。
“妈,你想哥哥吗?”
她拍着我背的手 ,瞬间僵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她用一种极其微弱 ,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想。 ”
那一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然后,她在我怀里 ,放声大哭 。
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所有的痛苦,思念 ,和恐惧。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 。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
“妈 ,别怕,我回来了。”
“我既是小河,也是大山。”
“我再也不走了 。”
那天之后 ,我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扇锁了二十多年的门 ,打开了。
我把我哥的东西,都搬了出来,擦拭干净。
我把我哥的照片,和我现在的照片 ,并排摆在了一起 。
我爸看着,红了眼眶。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孩子,你长大了。 ”
我妈,她变了 。
她开始学着放手。
她不再每天五点就起床 ,有时候,她会睡到自然醒。
她不再追着我问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 。
她给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 ,学画画。
我去看过她一次。
她坐在画室里,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笔 ,认真地画着 。
她画的是山,是河。
是连绵不绝的山,和奔流不息的河。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
那笑容 ,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释然。
我知道 ,她心里的那座大山,终于开始融化了。
而我,也终于可以 ,像一条小河一样,自由地流淌了。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人生 。
我没有再提离开这个小县城的事。
因为我知道,我的根 ,在这里。
我开始试着去相亲,去接触新的朋友 。
我妈不再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她只是会在我出门前,笑着说一句 ,“玩得开心点。”
有一次,我相亲回来,看到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 ,在织毛衣 。
是一件男式的毛衣,灰色的,很普通的款式。
“妈 ,给谁织的?”
“给你哥。 ”她头也没抬,平静地说 。
我的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天快冷了 ,怕他冻着。”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练地挑动着手里的毛衣针 。
“妈 ,我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第一次,主动问起了关于他的事。
我妈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 ,眼神变得很遥远。
“你哥啊…… ”她笑了,眼角泛起了泪光,“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性格 ,一点都不一样。”
“他稳重,像个小大人。从小就爱护你 。有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有好玩的 ,也总是让着你。”
“他学习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老师都说,他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 ,走出这个小山沟。 ”
“他还说,等他长大了,要当个科学家 ,造一个很大的飞船,带着我和你,去月亮上看看。”
她说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 。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擦了擦眼泪,又笑了。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妈还是老想他 。”
“妈,以后 ,我替他陪着你。 ”
“傻孩子。”她摸了摸我的头,“妈现在有你,就够了。”
她拿起毛衣 ,继续织 。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毛衣针碰撞发出的,细微的“咔哒”声。
窗外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我知道,我们心里的那场大雨,终于停了 。
雨过天晴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我开始学着做饭。
第一次下厨,差点把厨房给点了 。
我妈站在旁边 ,笑得前仰后合。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抢过我手里的锅铲,而是耐心地教我,怎么放油 ,怎么掌握火候。
那天晚上,我们吃着我做的,一盘炒糊了的西红柿炒鸡蛋 。
我爸吃了一口 ,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我妈却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我儿子的手艺,就是好 。 ”
我知道 ,她是在鼓励我。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厨房,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战场。
有时候我做 ,有时候她做。
有时候,我爸也会笨手笨脚地来帮忙 。
小小的厨房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年冬天 ,特别冷。
我妈给我织的那件毛衣,终于完工了 。
她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我哥的那个房间。
我问她,“妈 ,你不冷吗?”
她笑着说,“妈不冷,妈心里暖和。”
过年的时候 ,我带着我新交的女朋友,回了家 。
她叫林晓,是个很温柔 ,很爱笑的女孩。
我妈拉着她的手,喜欢得不得了。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林晓夹菜 。
“晓晓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
林晓笑着说,“阿姨 ,您做的菜太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常来,阿姨天天给你做 。”
我看着她们,心里暖洋洋的。
吃完饭 ,我带林晓去看了我哥的房间。
我给她讲了我们家的故事。
她听完,眼睛红红的 。
她握着我的手,说:“你和你妈妈 ,都受了太多苦了。 ”
“都过去了。”我说 。
“以后,我陪你们一起。”
那一刻,我看着她 ,觉得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后来,我和林晓结婚了 。
婚礼那天,我妈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 ,特别精神。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
“鹏鹏,你终于长大了 ,成家了 。妈……放心了。 ”
司仪请双方家长上台讲话。
我妈拿着话筒,手有点抖 。
她说:“今天,是我儿子李鹏,和儿媳妇林晓大喜的日子。我这个当妈的 ,心里特别高兴。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就想对他们说,以后 ,要好好过日子,互相体谅,互相扶持 。”
她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了远方。
“我还有一个儿子 ,他叫王大山。他今天,也一定在这里,看着他的弟弟 ,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大山,你放心吧。小河他,长大了,他会照顾好这个家 ,也会照顾好妈妈的。”
台下,一片寂静 。
然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我妈 ,她站在台上,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坚强。
我的眼泪 ,再也控制不住了 。
我走上台,和我爸一起,抱住了她。
我们一家人 ,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婚后的生活,平淡,却很幸福 。
林晓是个好妻子 ,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
她和我妈,处得像亲生母女一样。
她们会一起去逛街,买菜,跳广场舞。
有时候 ,我下班回家,看到她们俩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 ,一边看电视,一边聊着天,会有一种恍惚感 。
我觉得 ,我哥,他可能真的回来了。
他变成了林晓,来替他 ,爱我们。
一年后,林晓怀孕了 。
是个男孩。
我妈高兴坏了,天天研究菜谱 ,给林晓补充营养。
孩子出生的那天,我妈守在产房外,比我还紧张 。
当护士抱着孩子出来,说母子平安的时候 ,她一下子就瘫坐在了椅子上,哭了。
“好了,好了 ,我们家,又有后了。 ”
我给儿子取名叫,李念山 。
思念的山。
我希望他 ,永远不要忘记,他有一个叫王大山的,勇敢的大伯。
念山慢慢长大 ,长得虎头虎脑,特别可爱 。
他很黏我妈。
我妈也把他当成了心肝宝贝。
她会抱着他,给他讲故事。
她讲得最多的 ,就是大山和小河的故事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叫大山,弟弟叫小河……”
念山会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听得入了迷。
有时候,他会指着墙上,我哥和我的照片 ,问:
“奶奶,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大伯?”
我妈会笑着摸摸他的头,“他们都是奶奶的好孩子。”
时间 ,是最好的解药 。
它慢慢抚平了我们心里的伤口,留下了最温柔的记忆。
我妈,她再也不是那个把我当成全世界 ,爱得让人窒息的母亲了。
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朋友圈 。
她会和她的老姐妹们 ,一起去旅游,拍很多很多漂亮的照片。
她会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一些很时髦的文字。
比如,“世界那么大 ,我想去看看 。 ”
我看着,总是会心地笑。
我知道,她终于 ,从那座困了她半生的,名为“爱”的牢笼里,走了出来。
她学会了爱自己 。
而我 ,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她。
不是顺从,不是忍耐 ,不是逃离。
而是理解,是陪伴,是把她 ,当成一个需要被爱,被理解的,独立的个体。
而不是,一个只为我而活的 ,母亲 。
有一年,我们全家一起回了一趟我妈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
我们去了我那个姓王的父亲,和我哥的坟前 。
坟前 ,长满了杂草。
我和我爸,一起把杂草除干净,摆上了祭品。
我妈站在坟前 ,没有哭 。
她很平静。
她对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说我现在的工作,说林晓的贤惠 ,说念山的可爱 。
就像,在跟老朋友拉家常。
最后,她说:
“大山他爸 ,大山,你们在那边,放心吧。我们都好着呢 。小河他,把这个家 ,撑起来了。他比你们想象的,要能干得多。”
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
我开着车 ,林晓和念山在后座睡着了 。
我妈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她突然开口,说:
“鹏鹏 ,妈这辈子,值了。 ”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脸上 ,挂着满足的笑 。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每个人 ,或许都背负着一些东西在生活。
有些是梦想,有些是责任,有些,是无法言说的伤痛。
我妈背负的 ,是两个人的生命,和一段沉重的过去 。
而我,曾经背负的 ,是她那份沉重到让我无法呼吸的爱。
但现在,我们都放下了。
不是遗忘,而是和解 。
和过去和解 ,和自己和解。
我们终于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占有 ,不是捆绑,而是给予对方自由,让对方成为更好的自己。
回到家 ,我翻出了那本旧日记 。
在最后一页,我用笔,在那行被泪水浸染的字迹旁边,写下了一句话。
“妈 ,大山他,回来了。他变成了光,变成了风 ,变成了我们生命里,所有美好的东西。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
我知道 ,这才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我们都曾被困在过去,但我们终将 ,走向未来。
带着爱,带着思念,好好地 ,活下去 。
为自己,也为那些,活在我们心里的人。
这就是我,和我妈的故事。
一个关于爱 ,关于失去,关于救赎的故事 。
也是一个,关于成长 ,关于和解的故事。
它很普通,就像发生在你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家庭的故事一样。
但对我来说 ,它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
它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如何去珍惜。
也教会了我,无论生活给予我们多少磨难,只要心中有爱 ,就有希望。
就像我们那个小县城,虽然常年被煤灰笼罩,但只要你抬头,总能看到 ,穿透云层的,那束光 。
那束光,就是希望。
也是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 ,念山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送他去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哭得惊天动地,抱着我妈的腿不撒手 。
我妈蹲下来 ,耐心地哄他。
“念山乖,幼儿园里有好多小朋友,好多好玩的玩具。奶奶下午第一个来接你 ,好不好?”
我看着这一幕,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 ,我妈送我和我哥去上学的场景 。
日记里写着,那天,我也哭了,是我哥 ,像个小大人一样,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小河别怕 ,有哥在。 ”
我走过去,把念山抱起来。
“念山,你看 ,爸爸小时候,也跟你一样,是个爱哭鬼 。但是 ,你大伯,就很勇敢。你要像大伯一样,当个勇敢的男子汉 ,好不好?”
念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止住了哭声。
我妈看着我,欣慰地笑了 。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我哥的生命 ,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下去。
他不是一个被尘封的秘密,而是我们家 ,一种精神的传承。
是勇敢,是担当,是爱 。
我妈的画 ,画得越来越好了。
社区里办画展,她的作品,还得了一等奖。
那幅画 ,画的就是我们家的老房子。
青色的砖,灰色的瓦,院子里 ,有一棵大槐树 。
树下,有两个小男孩,在追逐嬉戏。
一个,是我。
另一个 ,是他 。
画的名字,叫《家》。
很多人看了画,都说 ,画里有故事,有温度。
我妈把奖金,全都捐给了我们县里的一个福利院 。
她说 ,她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 ,健康成长。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弥补心里的遗憾。
她没能护住他的大山 。
所以 ,她想成为,更多孩子的,那座山。
我爸,快退休了。
在煤矿干了一辈子 ,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
天气一变,关节就疼。
我妈就天天给他用中药泡脚,按摩。
我爸嘴上不说 ,但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老太婆,越来越啰嗦了 。”
“嫌我啰嗦?那你自己按啊。 ”
“我哪会啊。还是你按得舒服 。”
看着他们斗嘴 ,我觉得,这大概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不是轰轰烈烈 ,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
是你在闹,我在笑 。
是我懂你的辛苦,你懂我的不易。
我曾经以为 ,我爸对我妈,是一种近乎愚孝的顺从。
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更深沉的爱 。
是他,用他宽厚的肩膀 ,为我妈撑起了一片天。
是他,用他无言的包容,治愈了她内心的伤痛。
他才是我们家 ,那座最稳固,最沉默的大山 。
我开始理解,我妈为什么会选择嫁给他。
因为 ,在他身上,她看到了,她失去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一样的善良 ,一样的担当,一样的,爱她如生命。
生活 ,就像一条河 。
时而平缓,时而湍急。
但最终,都会流向,那片名为“幸福”的大海。
我们家这艘小船 ,经历了风浪,也曾迷失过方向 。
但好在,我们都抓紧了彼此的手 ,没有放开。
现在,风平浪静,阳光正好。
我想 ,这就够了 。
周末的时候,我会带着一家人,去郊外爬山。
念山总是跑在最前面 ,像个小炮弹一样。
“爸爸,快点!奶奶,快点! ”
我妈笑着跟在后面 ,虽然气喘吁吁,但精神头十足 。
我们会爬到山顶,看日出,看云海。
我会指着远方 ,告诉念山:
“你看,那连绵不绝的山,就像我们的人生 ,有高有低。但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总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
念山会问:“那河呢?”
我会笑着说:“河 ,就是我们身边的爱。它会一直陪着我们,流向远方。”
我妈会站在旁边,看着我们 ,笑得很开心。
我知道,在她心里,那座大山 ,那条小河,永远都在 。
他们,就是我们。
我们,就是他们。
我们 ,是一家人 。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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