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訾非
恋爱变幻莫测，但除了那些“误会”“考验 ”“追逐 ”“等待”“嫉妒 ”“诱惑 ”……还有一种经常被文艺家们忽视 ，或者说以文学艺术的形式表现起来颇为难以把握的心理现象——“下头”（the ick） 。
如果一个男孩说他和女友分手的原因是她在大街上跌了一跤 ，或者一个女孩说她和男朋友分手的原因是男孩从地上捡起树叶的时候翘了一次兰花指，一般人大抵会觉得离奇 。但因为对方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就“瞬间下头” ，让一段不错的热恋关系莫名地戛然而止的事情 ，如今的确是屡见不鲜。
《玫瑰的故事》剧照
但“下头 ”作为一种现象，到底是不是比从前更为常见 、更为流行了呢？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毕竟百年来的心理学家们愣是没有想到要把这个现象认真地记录下来 、调查一下 ，让后人有可以统计的数据 。如果以我作为心理咨询工作者的临床经验和生活观察来做个粗略的回溯 ，不得不说，那些“感人至深 ”的“下头”案例 ，都发生在2015年以后 。
在过去 ，即便能够碰到“下头 ”，它对恋爱关系的影响 ，也并不是致命的 ，例如一个在恋爱中爆过粗口的男孩，自然让对方“下头 ” ，但女孩通常也是由此逐渐了解到男孩性格的粗俗之后 ，真正的分手才会发生。
但这10来年，笔者观察到了许多“令人动容”的下头。
一个女孩可以因为发现一个男孩不够1.85米的个头标准而“再也无法和他在一起 ” ，虽然感情是真实的 ，分手的痛苦是巨大的，1.84米这个事实依然难以消化 。
一个男孩因为发现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后背上有颗绿豆大小的黑痣而突然失落 ，“再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爱她 ” 。
《三十而已》剧照
一边因为看似小小的“下头 ”体验而分手，一边痛苦 ，这种既真实又荒诞的境况 ，让局外人感到又同情又无奈。心理学者们不免怀疑，人类是不是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 ，人性已变得有所不同？
为什么下头？
现在我就先看看一个最新研究 。
2025年 ，美国的心理学者Collisson等人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下头：厌恶敏感性、自恋和完美主义在亲密关系筛选中的作用 ”（The ick: Disgust sensitivity, narcissism, and perfectionism in mate choice thresholds） 。Collisson等人收集了74位男性和51位女性在约会时“下头”的原因及其出现的频率。
他们发现 ，在这个小样本范围内 ，约会中男性让女性“下头 ”的情况可总结为9种，女性让男性“下头 ”的情况可以概括为8种 。详细的结果不在本文赘述 。那么 ，被女性提到的频率最高的三种让她“下头”的男性特征是什么？它们是：
（1）过分女性化；
（2）在公开场合让她感到尴尬；
（3）令人厌烦的说话方式。
《我知道我爱你》剧照
被男性提到的频率最高的三种最让他“下头”的女性特征是：
（1）过分追逐时尚；
（2）在公共场合让她感到尴尬；
（3）令人厌烦的说话方式 。
所以 ，你看，谈恋爱还真的是“谈 ”恋爱，不论男性女性 ，都很在乎对方在恋爱中说什么和怎么说 ，很介意对方在公共场合会不会让她/他丢脸 。
如果考虑到这个研究里的74位单身男性和51位单身女性的年龄在24-72岁之间，平均年龄为39岁 ，这个结果尤为令人惊讶。
至于男性不喜欢女性过分追逐时尚 ，女性不喜欢男性过分女性化，似乎并不令人意外 。
不过 ，最频繁提起的“下头 ”特征 ，并不一定是最令人不快的“下头”特征 。有些特征出现频率低，可能就是因为多数人并没有碰上而已 ，所以被提到的次数很少 ，但一旦出现，就可能比其他特征更具有杀伤力。例如这项研究里并没有谈到 ，反社会行为（例如偷窃）作为一种“下头 ”特征 ，其原因恐怕是这样的行为出现的频率太少，而且在恋爱期间这类行为一般是会被隐藏起来的。
《无所畏惧》剧照
那么在单身男性和女性眼里 ，对方什么样的特征会被他们打个最低分呢？对女性来说 ，是男性的“厌女”倾向 。对男性来说，是女性的“容貌问题 ” 。
“下头 ”有文化差异？
从Collisson等人的小样本研究结果 ，我们能看到 ，下头的原因可以找到一些进化心理学的解释。男性更在意女性的容貌，但有又希望她们不要太过追逐时尚 。男性的繁殖本能在此昭然若揭 。女性希望男性要有男性气质 ，又对女性保持积极的认可态度。这是女性在选择伴侣时表现出的自然倾向 。
不过Collisson等人的研究没能比较不同年龄阶段的男女——尤其是00后——的“下头”模式 。而其实正是00后才是最频繁地使用“下头 ”这个词汇的。
另外 ，在西方文化里的调查结果，很难完全用来估计中国文化下的类似现象 。鉴于国内研究数据之缺乏 ，笔者谈谈工作与生活中的观察 。
中国人在恋爱中的“下头 ”体验 ，有些和Collisson等人的统计结果相一致，有些则并不那么一致。
《半熟男女》剧照
例如 ，与美国人类似，在恋爱中，中国男性比女性更重视对方的容貌 。“肤白貌美大长腿 ”在地球的这边往往占尽约会的先机 。读者大约也见怪不怪。
不过最近十多年 ，一些恋爱中的中国年轻男性 ，对女性的容貌有更苛刻的要求。例如身材匀称度 、身高 、胸的大小、皮肤的深浅、脸型 、声音的质地 、身体尤其是面孔有没有斑痕、甚至面孔是否对称……一切皆可审视，甚至量化 ，成为“上头 ”和“下头”的trigger（触发点） 。
这就很难完全归因于生物本能 ，如果人类本来就如此“龟毛”，那早就灭绝了 。如今很多人在寻寻觅觅中度过了青壮年期 ，有的是因为可以理解的“不婚主义 ” ，有的则是因为落入到完美主义的悖论里。
这类“下头 ”体验，或许与视频社交媒体 、短视频等网络工具的出现对人的大脑的影响有关 。而在中国 ，其实还应该考虑到一个似乎与之“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因素——教育内卷 。其实教育内卷培养了一大批过分追求完美的青少年 ，他们的大脑对于不完美的忍耐性极低，在人际关系中超级敏感 ，无法过滤掉无关信号。他们在恋爱中的“下头 ” ，很有点像一个过分敏感的雷达，哪怕一只苍蝇飞过都要警声大作 。
《欢乐颂》剧照
相对于男性 ，中国女性在男性身体方面的纠结就少得多 。她们当然也希望男朋友有一副健美的身材 ，但更为打动她们的是能力 、智力、人品和经济条件等因素。这当然也可以用进化心理学的理论去解释 。但年轻女性的“下头”也并非没有时代特色 。比如有些年轻女性也会过分纠结于男性的身高，例如上文提到的“184cm vs 185cm ”事件。
虽然Collisson等人发现美国女性比男性更频繁地在恋爱中体验到“下头 ”（女性频率为75%；男性为57%） ，笔者估计在中国这种男女差别未必存在——如果不是情况其实相反的话 。
“病理性”下头
（1）与人格有关
Collisson等人的研究表明 ，比较自恋的人 、容易产生厌恶感的人 、习惯于从他人身上发现缺点、喜欢对他人吹毛求疵的人，更容易在恋爱中频繁“下头 ” 。
笔者在工作和生活中观察到这么一种恶性循环：自恋 、容易产生厌恶感 、对他人吹毛求疵 ，这种性格又让别人对其反“下头 ” ，最终剩下的能够长期留在关系里的，就可能是低自尊、过分讨好 、甚至有受虐倾向的恋爱对象了。
《亲爱的仇敌》剧照
这种由人格的不成熟导致的“下头” ，不妨称之为“病理性下头 ”。它不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性格特点 ，如果不有意识地改变，就会把一个人的生活导向困境的心理病理问题 。
不过 ，除了人格的不成熟 ，还有其他的原因会带来“病理性下头 ” 。心理创伤便是其一。
（2）与创伤有关
一对情侣在关系进行到大约两个月的时候，女方突然提出分手，原因是两人出去旅游 ，她看到男朋友买小纪念品 ，总要讨价还价，她担心这个男人将来不愿意在孩子的教育等方面多投资 。这位女士说 ，男友并未在生活的其他方面表现出过分的吝啬倾向 。“但是看到他讨价还价的样子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多年以后，这位女士仍然还记得 ，那个遥远的下午 ，前男友在旅游景点的阳光下和摊主讨价还价的样子，以及她内心的崩溃感受 。后来两人各自结了婚 ，也知晓对方的生存状态 ，这位女士发现，前男友在婚育中并没有过分吝啬 ，自己当初的担忧是多余的 。
实际上 ，这位女士并不只是在这一段关系中因担忧而“下头”，在她过往及以后的恋爱关系中，因为觉得对方“小气 ”而突然下头乃至突然结束关系的情景 ，又反复出现。
《烟火人家》剧照
追根溯源 ，这位女士的生活中，符合“吝啬男 ”形象的男人不折不扣倒是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父亲 。一个在体制内上班的男性 ，挣到的工资都花在喝酒 、打牌、买彩票上，家庭开支全由妻子开小店维持 。对唯一的女儿 ，父亲也极少掏出钱来给予必要的支持。
我们不知道这位父亲为何把生活过成这样 ，但不论这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家庭秘密，这位女士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内心留下的是一处未曾疗愈的创伤 。那瞬间的“下头” ，是创伤被唤醒了 。
（3）与大脑神经类型有关
谈“病理性下头 ”，必须不能忽略人类大脑的生物多样性。虽然不同时代的人类有不同的“下头 ”方式 ，但在任何时代 ，有些人就天生地比另一些人更容易“下头”。
他可以因为恋爱对象的一句粗口，把既往好感悉数清零，也可能因为工作里合作对象的一个不那么严重的错误（例如开会迟到） ，突然产生无法消除的厌恶感 ，而在那之前，对方在其眼里可以是完美无缺的 。
这些天选的不完美忍耐力极低者 ，在诊断学上的标签是“自闭症谱系障碍 ”（ASD） 。双生子研究发现 ，即便他们出生以后被放到不同的家庭养大，他们这种性格也经常简直一模一样。自闭症谱系障碍的遗传率高达70%-90% 。
《深夜的奇葩恋爱图鉴》剧照
较为严重的ASD者 ，没有正常的社交，生活不能自理 ，自然可以看成一种障碍 。但也有“高功能ASD”——生活能自理 ，有的甚至是智力上的天才，只是社交能力严重不足。所以有些心理工作者 ，包括笔者 ，更愿意把高功能ASD者看成正常的性格特征，属于人类神经多样性的体现 。
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对刺激非常敏感，微小的变化和差异都可能激活他的焦虑 ，一旦既有的做事方式需要改变 ，失控感便油然而生 。在恋爱时，高功能的自闭症谱系者会想象出一个完美的伴侣 ，然后按图索骥。一旦对方出现与他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他就突然“下头 ”，对对方的好感清零 ，重新开启搜寻模式 。
这种反应 ，不是上文提到的完美主义人或者自恋人格使然，而是一种先天的性格特点 。对他们来说 ，在恋爱期间主动突然结束一段关系 ，就如同扳动了一个情感的开关，迅速就“翻篇了 ”。
（4）与压力有关
但有时 ，“下头”只是表面原因 ，甚至只是借口 。
例如在婚姻关系中，如果其中一方承担了挣钱、家务和养育子女的主要负担，而另一位长期袖手旁观 。当付出的一方的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 ，关系就可能发生突然的崩解——触发崩解的理由有时可能就是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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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一段热恋期过后 ，两人已经因为结婚意愿的分歧 、因为双方家庭的阻挠 、因为高额彩礼、因为婚礼或蜜月的形式与规模……诸如此类的压力备受折磨 ，只待额外叠加一件小事，比如对方的一个揶揄 、一个不够包容的态度 、一次迟到了的约会 ，那头巨大的骆驼就突然轰然倒下。
这类“下头 ” ，其实是一种“伪下头” 。因为如果压力一旦解除，骆驼还是能站起来 ，稻草也就回归了稻草的属性 。
不被不合理的“下头”所左右
“下头 ”如果只是敏锐的生存本能的体现——就像我们闻到窗外烧焦的气味而本能地冲出房间那样——那就不值得心理学家们潜心研究了。现实却是 ，大量的“下头 ”现象与明智的决策无关，与盲目的冲动有关（在这一点上 ，所谓“上头”亦复如此） 。
所以 ，当“下头 ”出现的时候，不那么着急地做出行动，而是先看一看这次“下头 ”的含义 ，往往是有必要的 。它可能是一次基因的苏醒 ，比如对方的人品、性格 、智力等与你的期待相去甚远。这种“下头”是一种指标，它反复出现的时候 ，确实可以成为决策的依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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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人能永远“在线 ”，永远满分 。如果你期待对方永远一致 ，从不让你“下头” ，或许你的“下头 ”是“病理性 ”的。
如果你发现自己的“下头”源于自身的创伤，或者人格特点 ，那么创伤疗愈和人格成长 、而不是以下头为理由攻击对方或者结束关系 ，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应对方式 。假如关系难以维系——毕竟创伤的疗愈和人格的成长需要时间——你也应该向对方如实奉告，而不是把莫名的内疚甩给对方 。
对于上文提到的那位女士来说 ，“面对一个讨价还价的男人 ，我马上就会体验到对我父亲的愤怒，所以，这不是你的错 ，我需要找另一种类型的恋人。 ”要比“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不会对我好 ” ，是一个更为妥贴的分手理由 。
如果你发现自己在关系中的“下头”也许是自闭症谱系特征，对方一个微小的不完美信号 ，唤起的负面情绪足以颠覆你对对方的整体感受——例如对方的良好教养、健康的身体 、出色的智力 、情感的稳定、关爱的能力等等都无法消化他/她身体上的一个微小的胎记给你带来的持久的反感 ，结果你的亲密关系因为诸如此类琐碎的细节“不完美”危机不断——这种心理特点可能需要长期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才能有所改变 。
《玫瑰的故事》剧照
但如果你经常“伪下头 ” ，也就是说 ，“下头”的背后隐藏的是长期的关系压力，那么真正有用的是提高关系的互动质量。
这方面近期美国学者Scheling等人的两项针对数百对伴侣的关系研究给出的结论是颇有启发性的：伴侣关系是否令双方满意 ，主要取决于互动的质量 ，例如是否愿意相互关心和理解，而不取决于关系是否已经持续了很久 ，是否已然子孙满堂 ，甚至是否业已古稀年迈。
也再强调一次，轻易地“上头 ”，可能同样无法带来明智的决策 ，而是一种盲目的冲动 。
（注：本文所有案例皆为生活故事 ，不是心理咨询中的临床案例 。）
参考文献：
1. Brian Collisson, Eliana Saunders, Chloe Yin. The ick: Disgust sensitivity, narcissism, and perfectionism in mate choice thresholds. 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 2025,113086. https://doi.org/10.1016/j.paid.2025.113086.
2. Louisa Schelling, Cornelia Wrzus, Rebekka Weidmann, et. al. Within-Person variability and couple synchrony in state relationship satisfaction: Testing predictors and implication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25: 407-437. DOI:10.1037/pspp000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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