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公司新空降的女总裁开除了,可当我回到家,她却坐在我家沙发上

我被宣布开除的时候,会议室的空调冷得跟冰箱一样。 我拿着那份打印好的通知,手心出汗,把纸弄出一道潮痕。 “宋凯,你可以走了。”她说,声音干净,不拖泥带水。 她就是新空降的女总裁...

我被宣布开除的时候,会议室的空调冷得跟冰箱一样 。

我拿着那份打印好的通知 ,手心出汗,把纸弄出一道潮痕。

“宋凯,你可以走了。”她说 ,声音干净,不拖泥带水 。

她就是新空降的女总裁,名字好像也干净 ,江晚。

我想笑,笑不出来,喉咙卡了根鱼刺似的。

“理由呢? ”我问了一句 ,声音很淡 ,像给她递个台阶 。

“你知道的。”她看了我一眼,很短。像刀尖点了一下,又收 。

她身上有股冷淡的清香 ,不是香水,是洗衣液那种柔顺剂的味道 。

“我不知道。”我说,靠在椅背上 ,抬头看顶棚的嵌灯,灯光组成一个小菱形。

她没再看我,看向HR ,说程序走一下吧 。

HR小唐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翻文件,桌上放着一杯奶茶 ,珍珠还没吸完,杯壁上有指纹。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空调呼呼的吹 ,文件翻动像小鸟扑腾。

我把通知折了两下 ,塞进背包,拉链卡了一下,像对我开了个小玩笑 。

老杨在门口冲我挤了挤眼 ,意思是出去再聊。

我站起来,按了下椅子靠背,它弹回去 ,发出一声轻响。

走过她身边,她看着桌面,手指点了点手机屏幕 ,屏幕是暗的 。

我以为她会说一句“抱歉 ”,她没说。

办公室外走廊灯光黄,玻璃门反光像水 ,一路过去同事们的眼睛像在躲,我能感觉到,但不想看。

持续下雨 ,玻璃上的水珠拉成一条条 ,外面灰白,像有人把城市加了个滤镜 。

我收拾桌上的东西,两本笔记 ,一个玻璃杯,三支笔,抽屉里有半盒感冒药和一抹被压扁的发票。

老杨来帮我 ,几乎没说话,只拍拍我的肩,拍完又拍一下 ,手掌燥热。

“有点突然 。”他低声说 。

“她空降嘛。”我把笔记本塞包里,不升华,也不怪罪 ,嘴里有股铁锈味。

“你不去找她说说? ”他看着我,眼里有劲儿,像要把我推过去 。

“说啥?”我问 ,包拉上了 ,站起身,背一下,拉链砸到了我的腰。

“你这边不问题啊。”他加了句 ,不完全肯定 。

“我知道。 ”我想说我知道很多,但都没用,想了想 ,还是没说那句老话。

“走吧,我陪你到电梯 。 ”他拎着我的玻璃杯,像拎着个战利品。

电梯里有两个人 ,一个实习生,一个保洁大姐,实习生戴着蓝口罩 ,大姐戴着粉手套。

我看着门往里合,空气紧起来 。

楼层数字往下跳,像心脏砰砰跳。

出了大楼 ,雨停了半小时 ,地还在冒潮气,台阶上一个小朋友拿树枝戳水坑,戳得飞溅 ,我裤脚上溅了几个小点。

我站在门口,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没拿出来 。

老杨把玻璃杯塞我手里 ,像一个告别动作,我笑了笑,没说话 。

他又拍了下我的背 ,拍得我前倾半步。

我往公交站走,心里空空的,像拖着一个半透的袋子 ,里面有空气,没东西。

站牌上广告换了,是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的 ,笑得整齐 ,文字写“焕新” 。

我想回家,我不知道回家要干嘛。

手机震了一下,微信群里有人发了个“冲鸭” ,有人发了个叹气,话题围绕着“新领导真狠 ”,我没看完 ,划掉了。

我上了公交,公交里有一种混合味道,湿地毯、塑料座 、汗和廉价香水 。

司机把收音机关了 ,车里安静,只有电子报站“前方到站,江海路中”。

我靠在窗边 ,看外面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背后绑着一袋绿菜,袋口开了,有一根葱掉在地上 ,被车轮压过去。

在拐弯的时候一个中年人喊了一句“哎呦” ,我下意识要伸手,没伸 。

到小区门口,保安梁队看着我 ,挥了下手,我也挥了下,他说你今天看起来一般啊 ,我笑,说一般一般,吃吃就好了。

他没多问 ,也许也不想知道。

小区门口的烤冷面摊还在,阿姨戴着头巾,铁板上滋滋作响 ,葱花跳着,我差点走过去买一份 。

脚下一滑,滑到旁边的一滩油水 ,鞋底油亮一下 ,我骂了句“你看 ”。

楼道里冷,一股湿泥味,电费缴费的单子贴在墙上 ,红色粗体“拖欠”。

我拿钥匙掏不出来,被背包里的东西卡住了,一边掏一边在心里骂背包的设计 。

门开了的时候 ,我觉得有点轻,一种奇怪的轻 。

开门看见客厅灯是亮的,我愣了一下。

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她腿并拢 ,背直,手边放着一杯温水,水面静 。

她把头抬起 ,看我一下,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个极短的波动。

我想关门再打开一次 ,确认这是不是幻觉。

她没动 ,像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那样,她就坐在我家的沙发上 。

“怎么来的?”我说,声音不大 ,怕吵到墙另一边的邻居。

“门没锁。 ”她说的,简单 。

我的手还握着门把,掌心的汗贴在金属上 ,冰凉。

“你怎么在我家?”我又问了一句,多一个字也没用,但我还是问了。

“等你 。”她的眼神落到桌上那只小陶猫 ,它头上贴着一个小裂纹。

我笑了一下,笑里没好气,“在公司发通知就行了嘛 ,何必到我家来。 ”

她抿了下嘴唇,像把什么话咽回去,然后还是说了 ,“我想和你谈 。”

“谈什么?”我把包扔到地上 ,带着不小心的声音,砰的一下 。

她看了下包,眼里掠过一点点东西 ,像闪过一条鱼,又没了。

“工作。 ”她说,还是那两个字 。

“你把我开掉了。 ”我提醒她 ,怕她忘了。

“是的 。”她点头,不解释,不安慰 ,也不假装。

“那我们有什么好谈的?”我走进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水龙头出水慢 ,水里夹着一点铁锈味。

她没有跟进来,就坐在那里,窗外楼下有人说话 ,声音被风带进来 ,断断续续 。

“你还记得光远仓储的那件事吗? ”她问,声音平,像问你吃了吗。

我把水杯放下 ,杯口硬,敲到瓷砖边,发出一声轻脆。

“你说哪个?”我对她的“光远”敏感 ,喉咙里浮起几句难听的话,又把它们压回去 。

“去年十一月,合同变更 ,供应商换成了阳泽。 ”她报时间,报名字。

“记得 。”我说,一句话里藏了很多不甘 ,更多不愿承认的事情 。

阳泽是我们垫底的供应商,质量一般,速度一般 ,唯一好是厚礼。

我把这一串跳过了 ,喝了一口水。

她看着我,像是等一个详细的回答,又像在看我会怎样逃避 。

“你开我 ,是因为这个?”我说,这是我心里一直盘着的结。

“不是。 ”她说,干脆 ,自信,好像她把这个小刀往桌上一放,不怕我捡起来 。

“那是为什么?”我往前一步 ,脚边的地毯踩出一个坑。

她没有马上答,像在挑词,然后说 ,“我想让你出去。”

“出去? ”我笑了,笑声很短,像咳嗽 。

“出去做我需要你做的事。”她说 ,眼睛里面有一种固执。

“你要我当外援?”我把水杯抬起又放下 ,一次次,杯底画出一个淡印 。

“差不多。 ”她提醒,“你在里面做不了。 ”

“为什么我做不了?”我对着她笑 ,笑出一声气音 。

“因为你在里面,有人盯着你 。”她把这句放出来,它没有阴影 ,但我听着像有。

“谁? ”我追问,不是为八卦,是这东西从我工作里长出来 ,像杂草。

她看着我,没有答,对视十秒 ,她移开了视线,像把一颗有毒的糖果从掌心移到桌子 。

我坐在她对面,沙发有点旧 ,坐下去弹簧轻微响动。

她放下杯子 ,杯底靠着茶几玻璃,玻璃有一道细细划痕,是去年我搬鱼缸的遗产。

“我知道你在光远的仓里对账很细 ,”她说,“我也知道你不收礼 。”

我没说“谢谢 ”,这类话我听多了 ,有人说你不收礼,是把你放到一个尴尬位置。

“你知道得倒挺多。”我说,故意让声音里有点刺 。

她笑了一下 ,很短,很淡,不是那个意思。

“你妈在我家做饭的时候说起你的事。”她说 ,像补充一个不重要的句子 。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的钉子被轻轻敲了一下,“你家? ”

“就在这栋楼上面 ,”她侧头 ,看了一下天花板,“十八层。”

我心里跑到十八层走了一圈,翻出记忆里的个门牌 ,“那是……原来你是租客? ”

“不。”她摇头,细微,像轻轻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我买的 。”

我突然酸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 。

这个城市里,我边上坐着的人 ,随手把“买的 ”说出来,就让我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自尊心在颤。

“你为什么来我家? ”我把话拉回主题,生怕我的情绪跑偏。

她看着我的杯子 ,看着我的手,手背上有两条很浅的划痕,是搬东西时留下的 ,忽然觉得这细节像被她看见 ,我不舒服 。

“因为我只信你。”她借了一个词,简单,蛮横 ,像把一个砖头放到桌上。

“你信我,却开了我 。”我重复成一个反问,把矛盾抻长 ,看它会不会断。

“我不信你能在里面做。 ”她把这句扔过来,像丢一个冷着的柚子皮 。

我们就这样对着,像两个小孩子拿着石头站在井边 ,不往里丢,也不离开。

我妈从卧室里出来了,少有的她居然没发出脚步声 ,脚上穿着我的旧拖鞋,拖鞋边上起了毛。

“你回来了 。”她看到我,很轻地说了一句 ,眼睛里有水光。

我看她 ,又看江晚,突然觉得这场景滑稽又奇怪。

“你们认识?”我问我妈,问出一个让老天笑的问题 。

“认识 。 ”我妈点头 ,笑得不尴尬,“她是你小学的老师的女儿。”

我张了一下嘴,思维在时间里后退 ,一直退到教室里那张油画棒画的一棵树,我对那棵树颜色的记忆突然有了一点意义。

“你是……江老师的……”我停住了,江老师的面孔在我脑子里的位置模糊又清晰 ,她戴圆框眼镜,头发卷卷,教我语文 。

“她是我妈。 ”她轻声说 ,像把我没说完的句子温柔地接下来。

我妈笑容更亮了一些,像突然从另一个年代跳了回到这个房间 。“她妈年轻时候就喜欢带我们进课堂说故事,她也爱看书。”我妈像说家常 ,但里面包含了对她的业务信任的前提。

我突然磨不开的一点点怒气被弄得没了方向 ,它不再冲着她,我的另外一部分却更不舒服,因为这种人情线索的出现让我以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正在被加工成“感人的故事” ,我还没准备好 。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窗玻璃上有我昨天没擦干净的一个手印 ,我用袖子摸了两下,没擦掉,我叹口气。

“你现在说 ,我去外面做什么。 ”我回到正题,把自己拉回来 。

她看我妈的表情,确认我妈没出声 ,然后说,“帮我找证据。”

“什么证据?”这个词对我来说像咬硬骨头,不喜欢 ,却不得不咬。

“财务和供应链之间的灰色路径 。 ”她用了两个名词 ,冷冰冰 。

我笑了,笑得一点都不好看,“你把我当刑警了? ”

“我把你当一个肯做的人。”她说 ,抹去自己的情感,把这句掷下来。

我妈抬头看我,“孩子 ,能帮就帮吧,都是工作上的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平静的力量,她把很多事看完整 ,又挑了一条细细的线,拿给我。

我看她,忽然觉得这句的背后是她在菜场里用袋子装菜的时候那种动作 ,一个平淡的动作里有决定。

我拿起手机,看屏幕上的裂痕,从左上角斜斜地向右下角延伸 ,它像时间 ,又像你走错了路的地图 。

“你先说清楚。 ”我把我那点小男人的脾气放在桌上,认真起来,“我被开了 ,怎么保证这不是把我推到火上烤?”

她点头,终于把那个她似乎一直压着的东西放出来,“有些人有你在 ,他们更紧,你出去,他们会松。”

我咧嘴笑了 ,笑里没喜,“我出去,他们更不怕我 。 ”

“为了这个 ,他们会犯错。”她补了一句,这句不长,但有重量。

我不想问她经验 ,我也不想问她从哪里学来的 ,我只想知道我是否有退路,这问题很俗,但现在是我的唯一问题 。

“你如果不做 ,我也不会拖你,”她看着我,“你如果做 ,我会给你一个身份,一个顾问。 ”

“顾问?”我重复,想揉碎这个词 ,顾问意味着你不是员工,你也不是外包,你是一个好像高级却很容易被切掉的标签。

她看着我妈 ,“阿姨,我在这边不会让你担心他的安全 。”她轻轻向我妈说 。

我妈点头,没多说 ,我知道她心里有她自己的尺度。

我坐下 ,靠了一下沙发背,“我要看东西。 ”

她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小文件夹,灰色的 ,像小学生用的那种收纳袋,她打开,里面是一叠复印的合同变更单和一份审计的内部邮件 。

我翻了翻 ,那些熟悉的字母和数字像从久别的老朋友那里跑回来,我的头脑像突然进了一个冷库,却清醒。

“这是你拿的?”我问。

“不是我拿 ,是有人给我的 。”她不犹豫地答。

“谁? ”我看她。

她没说名字,“你认识 。 ”

我觉得她这话很过分,但我也觉得这话很有用 ,它让我开始翻那些纸的时候,会带着一个方向。

我看到了曾经我就觉得奇怪的一行字:以质量稳定为由,供应商从光远转为阳泽 ,成本上浮百分之三 ,从而避免仓储周转率的损失。

这个句子很漂亮,它的漂亮让我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就想吐 。

我拿起笔,在边上圈了一下 ,圈得不太规整,有一个尖角。

“你不在怎么办?”我抬头看她。

“你在这边,总看 ,但不能动 。”她平静地描述一个事实 。

“你出去动? ”我问这个看起来像绕的句子。

她不答,继续看着我,这种不答让我想起她小时候是不是班长 ,应该是。

我把文件放下,“你找我,不是因为我不收礼 ,是因为你觉得我用 。”

她点头,“是。”

“你这话,很直。 ”我说 。

“我可以更直 ,”她看我 ,“但我怕你不喜欢。”

我笑了一下,笑出了一点点真实的东西,“你这人 ,大概不是来讨好我的。 ”

她没笑,眼睛里有一个不动的点,像凝固的水滴 。

我妈说 ,她肚子饿了,要做点吃的,她去厨房动了一下 ,拿出来两个鸡蛋,一把葱,一包方便面。

我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里的某种气味开始变得生活化 ,而不是办公室那样冷。

“你今晚就动?”我问她 。

“动。”她毫不犹豫。

“那你出去后第一步是什么? ”我问,习惯用工作方法把这东西切成片 。

“找阳泽的一个旧账本 。”她说,似乎已经安排好了路径。

“你在哪里找?”我问。

她看我一眼 ,“原光远仓库外面的那个废旧小屋 ,老孙还在那里 。 ”她知道这屋,她知道这人,我有一种被打了一下的感觉。

老孙是看仓库的一个小保安 ,退休返聘,喜欢喝茶,桌上永远有一株成活不了的豆芽。

我把手里杯子放下 ,站起来,“走吧 。 ”

她也站起来,拿起她那个小文件夹 ,很轻,她的指尖很白,我发现这种白不是弱 ,是惯常的办公室光线把它造成的。

我妈从厨房探头出来,“吃了再走?”

“不吃了妈。”我说,虽然饿 ,但我知道我饿的不是现在这一顿饭能解决的东西 。

她点点头 ,“注意安全。 ”她只说这四个字,像把我送到门口,又退回去。

我们一起出门 ,我觉得这一幕像电影,但又不是,因为我穿的是一条旧牛仔裤 ,裤腿边磨白了 。

电梯里有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两头青菜露出来 ,他看着我们,说“小姑娘长得精神。”

她笑了一下,礼貌的那种 ,不失分寸。

出门,雨已经完全停了,地上的水也小了 ,空气有一种刚被冲洗过的味道 。

她没开车 ,走路,我也走路,“你不开车?”

“那条路不好停 。 ”她说 ,她知道城市的小毛病。

我们沿着小区旁边的一条窄街走过去,走过一片卖旧家具的小店,老板坐在门口抽烟 ,烟灰长得离谱,没掉。

走到光远仓库的那片地方,铁门里还亮着一个灯 ,灯是老式的黄色,我们从后面的狭路绕过去,绕到一间贴着破旧砖的屋子门口 。

门半掩着 ,里面有一股潮气,还有潮气里混杂的霉和陈茶的味道。

老孙坐在那张折叠桌后面,风扇慢慢地转 ,扇叶上有灰 ,灰不掉,风也不大,他看见我们的时候仿佛在看电视 ,他眼睛没惊讶。

“来了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无意义,但他把我们当作一个剧情的一部分。

“孙叔。”我喊他 ,不叫老孙,叫孙叔,他笑了一下 。

“又来找账? ”他看着我们 ,像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我看江晚,她点头。

“你们这群小的,小的又不小 。”他说了一句看起来像哲理 ,实际上是他茶余饭后再拿出来的句子之一。

他站起身,背有点弯,手在桌上找东西 ,摸到一把钥匙 ,他用钥匙打开桌旁一个旧铁柜。

铁柜门开的时候发出很老的声音,像一头老牛的哼鸣,里面是堆着杂乱的一叠叠账本 ,有的是很旧,有的是纸背了 。

他拿出一本边角磨得毛毛的账本,封面上写着“20192021” ,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一个人写字时总被叫去干别的 。

“你们要的应该是这个。 ”他说,放到桌子上。

我伸手拿 ,江晚伸手阻止,她先翻开几页,然后才抬头看我 ,点头 。

我拿起来,翻开那页我直觉知道要找的地方,是一个小行的备注:“出货按合同价另加手续费你懂的”。

这个“你懂的”像一个笑话 ,它让本来应该严肃的账本有了一个人情味的刺鼻。

“孙叔 ,这东西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我问他 。

他看着我们,不急,“他们换柜子的时候我捡来的 ,你以为我现在眼睛不好用。 ”

我笑了,“你这眼睛挺灵。”

他笑了一下,他的笑很慢 ,像从背后把一个旧箱子慢慢拉出来 。

“这个东西,不能直接拿走。”他突然加一句。

我看他,“孙叔你怕? ”

“不是怕 ,是知道 。”他坐回去,像把一个故事拉到一个长板凳上坐下,“这个东西拿出去 ,晚上就有人来问我。”

“孙叔,我们不会让你难做。 ”江晚说,她把声音降下去 ,很疼人地叫了一声“孙叔” 。

“谁让你们不让我难做了?”他反问 ,老人的反问有一种半玩笑半真心的意思,“拿走就拿走,你们不拿 ,我老了也要扔 。 ”

我把账本放进我的背包里,我背包里一堆东西突然被这个东西挤出一个好位置,它在里面安稳地躺着。

“谢谢。”我说 ,简单的两个字,我知道简洁是最有力的礼貌 。

老孙摆摆手,“你们做事 ,我做看门的,我知道自己只是风扇,不是空调。”

我们出门时 ,风扇还在啊啊地转着,风还是不大。

走出仓库的路有一段泥地,我鞋底又被弄脏 ,我心里骂了一句“早知道穿那双运动鞋 ” 。

“下一步。”我问她。

“去见一个人 。”她说。

“谁? ”我看她。

“你前同事 ,赵岚 。 ”她说这名字的语速很平,但这种平让我身体里有一个地方炸了一下。

“她是我前妻。”我纠正,声音有点硬 ,里面有过往那点不舒服 。

她看着我,停了一秒,“我知道 。”

“你从哪知道的? ”我问 ,她这句话像在我的私门上按了一个门铃,不礼貌,但不粗鲁。

“你妈说的。”她平静 ,像声明一个普通来源,没有偷,没有挖 ,只是有人告诉她 。

我吸了一下气,吸到了喉咙里又吐出去,很快 ,“她怎么跟你扯上?”

“她现在在阳泽。 ”她说 ,这个信息让我的脑子里的小电把几个点连起来,连成一个闪着光的图形。

“她在阳泽?”我复述,就像我在做一个有点幼稚的确认 。

“是。”她点头 ,一个字把一个巨大复杂的局简化。

我笑了一下,这笑更难看了,“挺好 。 ”

她没回应这个情绪 ,“你愿意见吗?”

我看着路边一条白线,白线被雨水冲刷得有几个地方露出下面的灰,“见。”

“现在? ”她问。

“现在 。”我答不犹豫 ,我知道这不只是关于她的,也不是关于我,我把这一步当成把我自己修复的一部分 ,它当然不是,但我想它是,这个错觉也许会让我更勇敢。

我们绕到阳泽的仓库那边 ,那里比光远干净一些 ,但有一种从干净里刺出来的虚假,地面涂了新漆,贴着“六S” ,标语很新,内容很老,我看着它们 ,有一点无谓的疲惫。

我们在门口岗亭说了几个名字,保安看着我,看着她 ,做了一个求证的表情,然后把表格递过来,让我们登记 ,我写名字的时候手有点抖,抖不是因为她,是因为我的名字在这个地方出现过很多次 ,我现在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是继续还是被删除 。

我们进到办公室区域,办公桌上的绿植没有土,只有小颗粒泡沫 ,笑话 。

我看到了她——赵岚,她的头发剪短了,衣服简单 ,她抬头看到我们的时候有一个很短的时间没有认出我,那时间像一个翻页的手指在纸上停了一下。

她认出来了,脸上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表情 ,从表面的礼貌掩过去,我看见了,但我不说。

“你来了 。 ”她站起来 ,没有抱怨,也没有惊讶,语气像一个老朋友又不像。

“嗯。 ”我站在门口 ,没进去 ,站在一个不激怒任何人的位置 。

“你们找我?”她问江晚,她看向她的眼神,是工作。

“是。”江晚答 ,干净,“想问你一个事 。 ”

“坐。”赵岚往椅子一指,这个动作里有她的自信 ,这种自信不来自地位,大概来自她一向的性格。

我们坐下,她把桌上的文件往里挪了一下 ,露出一个空桌面,她的手指没有涂指甲油,指尖的皮有一点点干 ,说明她最近的人状态 。

“你们要问什么?”她直接进入。

“2019到2021年之间,阳泽和光远的合同变更有没有你参与? ”江晚把问题轻轻推出来。

赵岚看了我一眼,一秒不到 ,然后看回江晚 ,“有 。”

我心里有一个东西被拉直了一点,那东西一直翘着,让我的生命变得不顺 。

“当时是谁提出?”江晚继续。

“财务那边。 ”赵岚说 ,她说出一个方向,但没有给具体的名字 。

“名字。”江晚把这两个字压得很轻,她的轻不是含糊 ,是不想让这个东西在空气里变粗。

赵岚的眼睛里过了一闪,她把手在桌上摩了一下,“谢明 。”

谢明——我们的老财务经理 ,后来升副总,他一直稳,也一直厚 ,这种厚让人以为可靠,我现在知道厚也可以是遮挡。

“理由? ”江晚问。

“质量稳定 。”赵岚用这个句子,她把这个句子又放回桌上 ,那句子像一块砧板 ,上面已经有刀痕了。

“有礼吗?”江晚问,她不回避这个词,她把它放在空气里 ,让它像一个真正存在的物体。

赵岚抬头,看着我们,她的眼里有一个遗憾 ,也许是对自己的,也许不是,“有 。 ”

我把手握紧 ,握到指节有点白,我放松一下,手指麻了。

“你拿了? ”江晚问。

赵岚摇头 ,“没有 。”

“那谁拿?”江晚问,她像在开一个严肃的访谈,她的语气平衡 。

“谢明。 ”赵岚说这两个字 ,干净。

我们三个在这个办公室里暂时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审问的图像 ,我不想让它像审问,我又知道它就是 。

“你为什么不拿?”我问,问得太直接 ,不符合礼貌,不符合工作场合的那种软软的对话,我不管。

她看着我 ,眼睛里有一个很旧的东西跑了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拿。”她说这句,我忽然想起我在2018年冬天给她买的一条围巾 ,那条围巾很便宜,我现在想起来有点好笑 。

我点头,“嗯。 ”

江晚把纸上的圈圈点点看了一下 ,把重点重新整理为一条线,“我们拿到账本了,还有你这边的证言 ,我要拿去董事会 ,那边会有人摁我,会有人摁你,提前讲一下。”

“我没问题 。”赵岚的声音稳 ,她抬头看了我,“你现在这样做,不会有麻烦吗? ”

“我已经被开了。”我笑一下 ,笑是一个糟糕的幽默,“还怕什么?”

她看我一眼,这一眼没有旧情绪 ,只有对一个人的状态的确认,我不知是好还是坏。

我们出来的时候江晚收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一下来电 ,没有避着我,按了接听 。

“嗯。 ”她很短的回应。

“是 。”她又一个字 。

“我在外面。”第三个词,说明她愿意让对方知道她的位置 ,但不是具体。

她挂了 ,把手机放回包里,“董事会要开紧急会 。 ”

“今天? ”我问。

“今天。”她点头,像把一个石头放进一个袋子 ,这袋子还没满 。

“你要我去?”我问,我知道这东西很多时候不能等。

“要。 ”她答 。

我不畏惧,但也不自信 ,我站在那里把一个不值得有人热血的事情当成一个有热血的事情,这是我为自己活着找的理由,这理由不是太好 ,但它可以用。

我们快走回公司那边,下午下的雨使玻璃楼的表面像被擦过,光线好看 ,像捏出一个好看的脸。

公司的大门前有几个人在抽烟,我看到了老杨,他跟我挥了一下手 ,表情复杂 ,他的烟灰在这次掉了,掉在手指上,他抖了一下 ,回收这小小的狼狈 。

我们进去,门口安检看着我,眼神在我的胸口和她的胸口之间跳 ,一种他理解不了的关系让他心里小紧。

会议室灯亮着,桌上摆了十几瓶矿泉水,每一瓶的标签不一致 ,说明采购这块不统一,这是很小但很对的细节。

董事们坐在桌那边,有老有中年 ,眼睛里都有一个小小的算计,他们的算计不污,或者说不那么粗 ,他们把它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盖上了盖 。

江晚把文件放到桌上,她不是很用力,却像施了一个小魔法 ,这桌子突然有了一点重量 。

“阳泽的问题我们必须现在解决,”她开场,声音里有一点点沙 ,像一支小提琴在低音的时候的摩擦,“我们有证据。”

她看我,我站起来 ,突然有一种脚踩在空中的感觉,我把脚压下去,“这是2019到2021的账本 ,里面有一些备注,备注是打给人的,不是打给神的。 ”

有人笑了一下 ,很小的笑含一个“你这人挺会说话的” ,我不管 。

“我需要你们在今后两天之内停止同阳泽的所有的付款和出货。”江晚很直接,不绕,她知道她能拿的时间被谁拿走了。

“证据呢? ”坐在最中间的一个人 ,姓刘,淡淡的气势,有一种简洁而温吞的权力 ,他问 。

江晚把账本推过去,推得不紧,这样显得她不急 ,她也确实不急,她把她的急都藏在别的地方了。

刘看了两页,抬头 ,“这个东西不够。”

江晚点头,“不够,我们有证人的口述 。”

“谁? ”他看她。

赵岚从门口走进来 ,她站在门口 ,“我在。”

会议室里的空气有一个很短的震动,这种震动不是惊讶,它是一个小的冲突被外显出来的效果 。

她走过来 ,站在我们旁边,声音轻,但语速稳 ,“合同变更时我经办,谢明推动,礼由他拿。”

刘的眼睛里闪了一下某种计算 ,他把这种计算很快压回去,他不想要暴露自己的这个部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另一个董事 ,姓谢,我看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笑很坏 ,但我抑止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账本和一个口述就关停所有的流程,这会影响整个链条, ”他拿出一种老练的担忧 ,“没有完整清晰证据,我们可能被告 。 ”

“我们已经被告了 。”江晚很安静地说一句,这句挺吓人 ,但她说得不吓人她说得只是事实。

“谁?”刘问。

“客户 。 ”江晚答,她把另一个文件夹里的一封刚收到的律师函拿出来,这是刚刚电话里的内容 ,她就这样放出来,干净。

会议室里的人看一下那个律师函,里面的语句很标准 ,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让你无感,更让你心里一紧。

“我们现在必须作出临时措施 。”江晚把这句稳稳的落在桌上 ,它没有重量 ,但它背后有重量。

她看我,我把另一个东西从包里拿出来,是老孙的小纸条 ,他拿到账本时随手夹的一条小笔记,写着一个名字“晓东”,我知道这个名字 ,仓库里做采购的小头目,名字像风吹草动一样多,这是最可疑的一点。

“我们去拿他 。 ”我说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在会议室里说的词,但我说了,我要让这会议室里的人明白一句话 ,人真的存在。

刘看她,看我,微微点头 ,“我给你一人。”

“不要 ,”江晚拒绝,“我们自己去 。 ”

那一刻看着她,我突然懂了她那些冷冷地做决定的背后的东西 ,她不喜欢被看着,她喜欢自己动,她也知道她是被看着的 ,她才叫我出来,这个逻辑突然对我有意义。

我们从会议室出来,她手机响 ,她看了一眼,谢明的名字跳在屏幕上,她没有接 ,像一个小小的拒绝她看起来没有犹豫。

“他知道 。”她说,我点头,指向那条铁楼梯 ,走吧 。

她跟着我 ,我们沿着那条从后面绕过去的路,去找仓里的人,在一个巷子里 ,灯很坏,有一半亮一半暗,像一个人脸的一半是光的一半是阴。

我们见到了晓东 ,他抽烟,手是那种一直在拿东西的手,很灵 ,也很脏,他看见她的时候眼睛动了一下,他很惯着女人的美 ,他也懂一点点权力。

“总来了 。”他调侃,声音里带着一点模仿电视里的舌尖上的江湖气。

“你叫我总,我还是你总吗? ”她问 ,一句冷得漂亮的话 ,她把这个关系往前提,提到他心里那条有点脆的线。

他笑了一下,笑得靠着墙 ,“开来开去,谁知道呢 。”

“晓东,”我叫他的名字 ,用一个稍微旧一点的和朋友的口气,“你那边账麻烦,把你那个U盘给我看看。 ”

他盯着我 ,眼睛里有一种小小的紧张,这紧张是他知道我曾经盯过他那类人的账,他怕我不怕我 ,他只是心里被撩了一下。

“什么U盘? ”他装 。

“蓝色的,贴了一张小熊的贴纸。”我说出这个细节,它让我像一个看穿了他衣服的魔术师 ,他身体里一抖。

“你们……你们为什么这么细?”他笑着问 ,笑里有一点点笑不出来 。

“我们平常都很不细,但一到了这个时候就很细。 ”我把这个朋友式的笑话说出来,舒缓一下气。

他把烟掐了 ,掐得有点狠,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U盘,它就是那种蓝色小熊 ,好笑得要命 。

他把U盘递给我,我没接,江晚接 ,她拿着它像拿一个小玩具,也像拿一个炸弹,她小心 ,却不害怕 。

“谢谢。”她说,简单干净,她不屑给这个人更多的礼貌 ,她不缺礼貌 ,但她只给适当的礼貌。

晓东看着我们,“这就能说明什么?”

“不能 。 ”我说,“但它说明我们有东西可看。”

我们拿着U盘走到公司附近的一个咖啡馆 ,那家店叫“笼子”,取名奇怪但好看,桌椅很稳 ,咖啡很一般,WiFi密码贴在机器旁边:love2019,很俗 ,很温暖。

我把U盘插到我电脑里,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小窗口,显示的是“阳泽—采购备份 ” ,文件名一堆,我快速扫过,文件名里有一个“礼” ,是一个Excel ,叫“礼物记录” 。

我们打开,里面列着礼物的日期、物品、金额 、收礼人,我看到我的名字没有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我知道我应该,但我也知道这其实不重要。

我看到了谢明的名字 ,他拿的是“茶、红酒、电子产品 ”,金额都是三四五这样的,符合他们那类人的节制与鲁莽结合。

我看到另一个名字 ,我没想到——刘,他也在这列表里,项目是“球票” ,金额—没有标,这更可怕,因为没有金额比有金额更说明问题 。

我和她对视 ,她知道我看到了 ,她把这个一瞬间的对视拉回到工作里,“截图。”

我把每个重要页面截图,保存为PDF ,发给她,她用一个小U盘复制,然后拔出来 ,她的动作很快,我觉得她有训练。

我们再次回到公司,这次我没有想太多 ,我把我手里剩下的东西全部心里再放一遍,然后把我的那部分勇气拎出来,像从一个旧箱子里拎出一把锤子 ,它不漂亮,但管用 。

会议室里的人看着我们回来,眼睛里有一种不像第一次那样的好奇 ,是一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有没有必要改变的眼神。

江晚把U盘放到桌上 ,“这里是礼物记录。 ”

“这个东西的可信度? ”谢问,一直扮演着那个聪明但保守的人,他知道他的职责 ,他也知道他的安全位置,这人不是坏,也不是好 ,他是一个设计得好的防火墙 。

“这东西不存在吗?”我问他,问得有点不礼貌,我知道 ,但我让自己不礼貌,因为现在礼貌没用 。

“我们需要第三方证据。”刘说,他的语气还是温温的 ,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为什么能在这种位置坐这么久,他是一个安全的人,他让所有的危险看不出来 ,然后在需要时把危险挪到别人那里。

“你怕被告 。 ”江晚把他心里那个最大的问题说出来 ,说得不讽刺,说得像一个医生给病人讲病症,这种讲法既残忍又仁慈。

“是的。”刘说 ,他不躲,因为躲没有用,他现在只能参与 。

“我们现在开始内部停流程 ,这不需要第三方。”江晚把权力的界限在桌上画出来,她的笔不粗,但线很清楚。

刘看着她 ,沉默,室内的冷空气像突然变热,这种热伤不到人 ,但它让人知道夏天来了 。

“停流程。 ”他最后说,轻轻地点头,这是一个隐含着很多东西的动作 ,它说明我们临时站在了一个同一边。

这个会到这一步其实并不难 ,但它难在后面,有人会找你,有人会戳你 ,有人会在你背后做动作,我知道,我在我的位置上看着那些动作这么多年 。

会后 ,江晚没有用任何英雄式的词,她只是把“谢谢”说给每个人,这个“谢谢”在不同人耳朵里有不同的意思 ,大多数人听得到的是“麻烦你们跟我配合 ”。

我们出了公司,已经天黑了,晚风很干净 ,街灯下有微微的蚊子,我拍了一下手臂,有一个小点在皮肤上泛红。

“你回家?”她问我 。

“回 。”我说 ,像一个习惯 ,不是真的想回,是我没有别的去处。

她点头,“我也回。 ”

我们走回小区 ,门口烤冷面店关了,阿姨在收东西,我还想吃 ,但算了 。

楼梯里不亮,电梯门一闪一闪,是那种旧机器的脾气 ,我们等了五秒,它一直闪,我们走楼梯。

她走得比我稳 ,步伐均匀,我有点漂亮地注视她的背,我觉得这有点不尊重 ,我把眼睛往上移 ,看楼梯间的灰色墙,墙上有一个小孩子画的火箭,用铅笔画 ,上面写着“飞”。

我说,“你知道你今天把你自己放到了一个很腥的位置 。”

她“嗯 ”了一声,不躲 ,“我知道。 ”

“怕吗?”我问一个我知道不需要问的问题。

“不怕 。”她答,这个“不怕 ”不是硬,是她的体内有一个东西真的不怕 ,我好奇那是什么,我不问。

她突然停住,摸出手机 ,“我妈给我发消息。”

她看了一眼,笑了,很短 ,很温柔 ,“她问我吃饭没有 。”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笑,它不是工作,它不是“我知道 ” ,它是女儿,她站在这楼梯里,灯不太好 ,她的脸有一些柔,像一个旧的布的纹理。

“你呢?”她问我,突然把这个东西反问我 ,我摇头,“忘了。”

她笑一下,文雅地“我有水果 ” ,我笑,“你这人严肃里埋着温柔 。”

她没有接这个夸,我知道她不需要 ,也不习惯 。

我们到家 ,她坐回了沙发,我妈还在厨房,因为她把锅忘在火上 ,她忘了的时候闻到一丝焦,我妈笑,关火。

我妈当着她 ,给我们端了小碗水果,苹果切块,上面有一层盐水的薄薄的湿 ,防止变色,这个细节让我心里暖起来,我知道这个动作的温柔是一个拼出来的城市里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我们拿起一块苹果 ,我咬了一个角,汁水出来,我突然想到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吃过这样的苹果 ,什么事情他们都不说 ,只咬一口 。

江晚吃苹果,像一个轻轻藏住自己饿的人,她不饿 ,她也饿,她咬得很干净。

“今天你还没问我一个问题。”她突然说 。

“什么? ”我问。

“我为什么空降。”她看我,眼睛里没戏 ,她不演 。

“我不需要。”我说,但我的心里另外一个地方其实需要,我需要知道她的背景是不是干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对这个事情这么在意,我不是她的人,我也不是她的敌。

“我妈生病的时候 ,我把原来的工作辞了 。 ”她说,她不会理会我的“不需要 ”,她知道我们人类很多这样的“不需要”其实是一个害怕。

“你的原来?”我问 ,一个用词的危险 ,是可能暴露她的空间,我迟疑了一秒,她已经开始说。

“外企 。 ”她说 ,两个字,轻微地带着一个我在这个城市里无数次听过的自豪的影子,她没有炫耀 ,她只是随口说了两个字,我们读它的时候,在这个城市里自动加了好多个自以为正确的标签 。

“你回来 ,空降。”我把这个曲线拉长,又拉短,把它变成一句最简单的概述。

她点头 ,“我想把一个地方做干净,后来发现这不是一个要干净就干净的空间,它更像一个你要每天擦桌子每天擦鞋的房间 ,它永远都不完 。”

我笑了 ,很短,“人生经常都这样,你擦得越勤 ,它越脏,你放着不擦,它也不太脏 ,骗你呢。 ”

她也笑了,很短,这种笑让我们的房间里从一个严重的气氛里解出来一点点小小的狭缝 ,风从这里过,我们呼吸。

晚上很快过去,说是晚上 ,其实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这么坐着,一点一点把要做的事情排出来,把不该做的事情拿掉 ,我们像搭一个小桥 ,桥不是漂亮,但能让你从这边到那边 。

第二天一早我去见了老杨,他把一个纸袋拍在桌上 ,“你走了,我还在,你行不行?”

我看他 ,笑了,这笑里有某种东西,这东西是我们男人之间一大堆借口的总和。

“行。”我说 ,简单,简洁,坚定 ,假的也要坚定 。

他拿起那纸袋,“这里有几个收据,你拿去用。 ”他是我们的“收据王” ,他一生收的收据能铺一条街。

我把袋子放进我的背包 ,看着它,一条街被卷成一个小小的卷,我心里把它摆平 ,用我的出气在里面吹一下,没有用,我笑 。

我们去见了另外一个人 ,财务的小唐,她是HR,但她知道一些财务上不该她知道的事情 ,她知道是因为她聪明,她也知道是因为有些人喜欢在她身边讲话。

“这个东西……”她把一张纸塞给我,我看 ,是一个内部邮件的草稿,上面写的是“关于审计问题内参 ”。

“你从哪儿来的?”我问这个问题其实不必要,但我问了 。

她看我 ,“你今天还问吗?”她把我们每天的“你从哪儿来的 ”变成一个笑话 ,这是聪明的人的防御我知道,但我打破它,“我今天问 ” 。

她笑 ,“走廊打印机,这城市里的很多秘密都从走廊打印机露出来。”

我把那纸折起来,塞进包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小心。”

“我……呃…… ”我不喜欢这个场景,她抓我的时候 ,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尴尬小人跑出来,做鬼脸,我摆手 ,她笑,“你这人容易脸红 。”

我笑了,笑得像一个高中生 ,我的年纪被这个笑打了一个小洞 ,从洞里露出以前的那个我。

江晚在外面等,我们一起把这些碎碎东西拼成一个不是很漂亮但能用的东西,这个东西叫“开始”。

我们打电话给律师 ,朋友介绍来的,他姓严,这名字太合适 ,他在电话里说,“如果你们证据线多一点,不只一种 ,那基本可以先动 。 ”

“会被告吗?”我问。

“被告是肯定的,”他笑,“这城市里 ,任何动的人都被告,你要习惯。 ”

我把手机放下,感觉自己在一个楼梯上 ,一步一步往上爬 ,腿有点酸,但你不想停,你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你累 ,是因为你那点志愿没了 。

我中午去了一个小饭馆吃凉皮,凉皮上酱油断断续续地淋着,面皮没有吃辣 ,老板问我,“不辣你能吃?”我说能。

吃完走出去,我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你今天下午可能会被找。”

我笑了,这城市里你每天都有被找的可能,你被爱被恨被劝被拉 ,这就是我们 。

下午在公司里我被叫到了一个小会议室,谢明在,他的脸像一个有油的馒头 ,圆滑 ,他喝茶,他茶里有枸杞,他喜欢让别人觉得他养生 ,我不发表意见。

“你这孩子。 ”他开口,一个带着父亲的口气,“这事 ,你何必?”

我看他,我笑了一下,“谢总 ,你也何必 。”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空洞,这类人不喜欢被你镜像,他喜欢你进行他设计的对话 ,他不喜欢你拿出一个他的版本给他看,他觉得尴尬,他不是怕 ,他只是尴尬 。

“你知道这后果吗? ”他把茶杯重新放到桌上 ,杯底有一个暗红的印,他茶垫不太干净,他一直在这边 ,他随意,他觉得这个随意很有魅力,我不懂。

“知道。 ”我说 。

他笑 ,“知道就好。”

我站起来,“那我走了。”

他张了一下嘴,像要叫我又不想叫我 ,他发现他没有太多喊我的理由,他用他的“父亲式 ”开场做了自己的可爱部分,没了 ,他的可爱没有后续,他不是真父亲,他也不想真做 。

出去的时候我看他旁边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有一张撕掉的笔记 ,他的这张笔记上有没有写“礼物记录”?我不知道,垃圾桶里的东西都很厉害,它们被拽下去的时候还想当演员 ,它们只好当了垃圾。

晚上,江晚坐在我家沙发,她看着梅子酒的瓶 ,瓶上有傻傻的字,我妈在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播“新闻” ,新闻里播一个地方官员视察一个新修的路,镜头里很多笑,我妈笑 ,她用遥控器调大一点音量,她喜欢声音,她不怕噪音 ,她怕静。

“你不问我为什么坐你家沙发? ”她突然问 。

“你付房贷了。”我说一个我今天才知道的事实 ,我使这个事实当答案,它是答案,它不是原因。

她笑了 ,轻轻地,“我喜欢这个房子的光 。”

我看了一下客厅的灯,它是一个最普通的灯 ,白的,不暖,它的光很直 ,我不懂她的这个喜欢,她也许喜欢的是这样一件事情:在这个房间里,某些东西不会装饰。

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 ,这个动作很少见,我第一次看到她把她的背放松,她不是一个很喜欢把背放松的人 ,她习惯坐直 ,她是一个把背习惯当墙的人。

“我妈说,我小时候总坐直 。 ”她笑,自己讲自己童年 ,她把她自己的一个小故事拿出来,“她说我是班长,她说我不笑 。”

“你现在笑。”我说 ,重复她刚才的笑,它很短,很淡 ,很像她把水杯轻放在桌上的声音,我们今天听了很多这种声音。

“我今天有点困 。 ”她突然说,她把眼睛闭了一下 ,我想她要睡,她没有,她只是把她的眼睛闭一下 ,然后又打开 ,这是一个人很珍贵的动作,他不完全做,他把动作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摸一下 ,然后他再把它放回去。

她问我,“你怀疑我吗?”

“怀疑。”我不绕,我知道我们喜欢这些问 ,我们喜欢彼此给一条线,我们喜欢在这种线里跳舞,跳着跳着 ,我们就以为自己很熟,我们其实不熟,但我们可以真 。

“怀疑什么? ”她继续 ,她这问让我更喜欢这对话,我喜欢她认真地做这事情。

“怀疑你不是为了我。 ”我说这句,这句像一个无聊的小孩子说的 ,他会让这个房间里的人笑 ,他也会让叫她的人思考 。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个东西。”她抬手指了指文件,她指的是这些纸 ,她指的是这个房子的光,她指的是这个城市,踏实又虚 ,她指的是她自己,我不知道,我知道 ,她不完全是为了我,她完全没必要为我。

“你也为了你自己 。”我说,里面有一点点故意的让她难受 ,如果她要难受,她不会,因为她把这些东西处理得复杂又简洁 ,“你想做一个你以为的轻东西。 ”

她点头 ,“是。”

“你会挨打 。”我说得简单,像说天气 。

“是。 ”她不躲。

我们在这个晚上把许多事情只说成两三个字,我们把它们压缩 ,把它们变成一个我们可以拿在手里的小石头;我们准备对抗的东西却是山,它们不动,它们也不想动 ,它们看我们带着小石头,笑 。

第三天,新闻出来 ,那个客户真告了,公司内部停流程,外部有人把律师函拿上网 ,群里炸了,“瓜”。我们这些人被瓜,瓜到晚上 ,我妈在群里发了一个“安全” ,她喜欢总给我发这种两个字,她的两个字比很多演讲更重要。

我和江晚一整天在外面跑,跑到阳泽的小仓库 ,跑到财务的小办公室,跑到一个小律师的办公室,她的鞋跟磨掉了一层 ,我的鞋底磨光,我笑,“你得换鞋 。 ”

她看我 ,笑,“你也得换人。”

我点头,我知道她的这句的赡养 ,我知道她给我的不是一个轻松,她给我的是一个重的东西,我不怕 ,我也怕。

到了第七天 ,董事会开了一个公开的会,刘主持,他很稳 ,他宣布停阳泽项目,暂时把三个责改组,他说得很温 ,他把这件事做成一个“我们共同面对的挑战”,我在心里笑,这些话就是他们拿在手里的工具 ,我们也拿工具,我们拿的是账本,我们拿的是证言 ,我们拿的是小U盘,我们拿的是脚底泥,我们拿的是暗夜里的走字 。

谢明被停职 ,他出来时脸是白的 ,他把他的门关上,他忘了他的茶,我看着他的茶 ,茶很红,枸杞浮在上面,它们轻微地晃动 ,像一个人临走时手微微的抖。

我们回家,晚风正好,楼下有人唱歌 ,歌不好听,歌词挺真,我们在网红里听不见这样的歌词 ,它们太真,真到你不适,你不适不是你诚实 ,是你疲惫。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 ,我们不说话,我妈把一个小盘花生放在我们中间,我们剥花生 ,剥得很认真,花生壳弄到桌子上,我妈看着桌子 ,她想说“你们弄脏了 ”,她没说,她笑 ,她拿抹布擦了一下,轻轻的,很慢 ,像她擦我的小时候的牌子,她把我的名字擦得更亮 。

她问我,“你想回去吗?”

“回哪?”我问 ,懒得做一个具体。

“公司。 ”她说 。

我摇头 ,“不 。 ”

“为什么?”她问。

“我不喜欢里面。”我说一句,不算理由,“我喜欢这个房间 。 ”

她看我 ,她笑了,我知道她看了我,我知道她笑了 ,我知道她想说“你这个人,我怎么说你”,她没说 ,她把手抬起来,给我一个很轻的拳头碰一下我的肩,我们就这样 ,把一个大的故事放到一个小的碰拳里。

“我给你写一个顾问合同。”她说,工作还是工作,她不是一个人 ,她是一个岗位 ,她也不是,她是一个人的女儿,她是我小学老师的女儿 ,她在这个城市买了一个房,她坐在我的沙发,她开了我 ,她没有演,我们也没有演 。

“好。 ”我说,我知道我这个“好”等于把我自己拉到一个不舒服的地方 ,我也知道这个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我想活的场所。

她回去十八楼了,她的灯亮了,我在窗边看那扇窗 ,我看那扇窗里的光,我在想她的光和我的光是不是相似,这个问题无聊又重要 。

我妈拿一个小包给我 ,我打开 ,是她收集的我的所有放款收据,她说,“孩子 ,这些东西,你用得上就用吧。”

我抱她,我很少抱她 ,我抱的时候她拍我的背,她的拍是很柔的一种拍,她说 ,“我们这辈子的事情,都是拿不出来给人看的,我们少说一点 ,少一点。 ”

我点头,我知道她说的是道理,我也知道这道理在这个城市里不一定有用 ,但是它有温度 ,这就够 。

过了两个月,事情慢慢有了后续,阳泽被起诉 ,谢明被调查,我不讲他们的结局,我也不想讲 ,因为这不是我的主线,我的主线是我自己,我在这个城市里每天买青菜 ,交电费,看我妈在阳台晒衣服,我在这个沙发和那个沙发之间来回。

江晚有一天来了 ,她拎着一袋馒头,热的,她说她在楼下看到我们那卖馒头的老头 ,他笑 ,她买了,她把这袋热放在我的桌上,房间里有了蒸汽 ,她叫我,“吃。”

我吃,她看 ,她说,“你那天在公司说的‘我们不是神’挺好 。”

我笑,“你也不是 。 ”

她点头 ,“我是女儿。”

我看她,我知道,她说她是女儿 ,她说她不是总,她说她是一个小女孩,她说她是一个买房的人 ,她说她是一个坐在我沙发的人 ,她把她的自己像一张纸放在桌上,我们没有用笔在上面写我们名字,我们只是看这纸 ,我们看它有几层,我们看它在光下是怎么透。

有一天,我们在社区活动室做志愿者 ,我妈带我们去,她把一堆旧衣服整理,分给那些需要的人 ,她做事有她自己的节奏,江晚看着她,慢慢学习 ,她把一个衣服折的很整齐,她笑给我看,“我折好了 。”

我笑 ,“你这人 ,有时候太像我。 ”

她看我,她认真,“你这人 ,有时候太像我。 ”

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变成了两个在不同楼层有灯的人,我们把灯开开,我们把灯关关 ,我们在晚上坐在两个沙发上,我们一会在我家的沙发,一会在她家的沙发 ,我们不喝到酒,我们不说到哭,我们不做那些强烈的表现 ,我们做的是一点点,细细的那些,我们把那些点串起来 ,像把一条线从厨房拉到客厅 ,从阳台拉到门口,人看见我们的时候就说,“这两个人 ,不像别人演的那样 。”

他们不需要,我们也不需要,我们也许有一天走到一个行程 ,我们把我们的这条线放在路边,我们说,“可以了。”

那天 ,阳台上风很强,我妈把衣服夹得紧紧的,我在下面收了几年没修的自行车 ,我修那车的时候指头弄破了一个小口,我抬头,她说 ,“你小心。 ”

我点头 ,我知道这个词在我耳朵里有了一个深刻的意义,它是我们这故事的结尾,它也是开始 ,它不是文学,它是我们生活 。

她坐在我的沙发上,不再是第一次那种陌生 ,她坐的时候会顺手把我的小陶猫摆正,她把它的头稍微从那道裂纹的旁边偏开,她问我 ,“为什么不换?”

我笑,“你看你换了你爸妈的小锅吗?”

她笑,她说 ,“没有。 ”

她把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她坐直,她也偶尔把背放下来 ,她偶尔笑 ,她长期不笑,她偶尔像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很棒的人,她长期像一个普通的人 ,她这两种状态的切换是她的真实,她不是一个写在纸上的角色,她是一个在这城市里走路的人 ,她有鞋底泥,她有衣服皱,她有父亲母亲 ,她有一张不同的表,她有我们的沙发,她有她的沙发 ,我们的沙发就这样连起来,它们在这个房子里做了一个事情,它们把一个人从公司里开掉 ,把这个人带回来 ,它们让这个人看到很多东西,它们让这个人到了一个夜里不再厚重。

她空降,她开我 ,她坐在我沙发,她给我馒头,她把光给我 ,她也拿走光,她的拿和给都不明显,都像你走在路边看见一个影子 ,它让你脚步加快一点,它让你把你的手机收进兜,它让你把你的眼睛抬起来 ,你看你的人,你看你的城市,这就够了 。

本文来自作者[张简子斌]投稿,不代表视听号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m.stddy.com/zheh/202510-52277.html

(4)

文章推荐

发表回复

本站作者后才能评论

评论列表(4条)

  • 张简子斌
    张简子斌 2025年10月15日

    我是视听号的签约作者“张简子斌”!

  • 张简子斌
    张简子斌 2025年10月15日

    希望本篇文章《我被公司新空降的女总裁开除了,可当我回到家,她却坐在我家沙发上》能对你有所帮助!

  • 张简子斌
    张简子斌 2025年10月15日

    本站[视听号]内容主要涵盖:国足,欧洲杯,世界杯,篮球,欧冠,亚冠,英超,足球,综合体育

  • 张简子斌
    张简子斌 2025年10月15日

    本文概览:我被宣布开除的时候,会议室的空调冷得跟冰箱一样。 我拿着那份打印好的通知,手心出汗,把纸弄出一道潮痕。 “宋凯,你可以走了。”她说,声音干净,不拖泥带水。 她就是新空降的女总裁...

    联系我们

    邮件:视听号@sina.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30-18:30,节假日休息

    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