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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位于红海沿岸的苏丹 ，正在经历全球最严峻的人道主义危机。
25岁的穆罕默德居住在苏丹南部城市拉巴克 ，这里由苏丹武装部队（SAF）控制 。从首都喀土穆逃回家乡后，他依靠家人的支持度日 。当地时间11月7日晚 ，穆罕默德向《凤凰周刊》分享道：“今天清晨 ，我们遭遇了新一轮无人机空袭。而我在乡下求职未果——这里挤满了流离失所的人，只能靠海外亲人汇钱维持生计 。”他补充道 ，“这里损失惨重 ，房屋遭遇损毁和抢掠，毕生积蓄荡然无存 。随着经济崩溃 ，很多人学业中断、没了工作 ，只能竭力求生。”
2025年2月11日 ，一名流离失所的苏丹妇女在孩子们的陪伴下来到塔维拉镇附近的营地 。
与首都相比，苏丹西部北达尔富尔州首府法希尔的情况更为惨烈，这座城池已被围困超过18个月 。 10月26日 ，苏丹准军事组织快速支援部队（RSF）攻占了拥有26万人的法希尔。他们环绕城市修建起三米高的土墙（护堤） ，实施封锁，并处决试图逃离的平民 。
美国耶鲁大学人道主义研究实验室执行主任纳撒尼尔·雷蒙德将这一场景描述为“杀戮箱 ”——平民被围起来 ，遭到系统性杀害 。据统计 ，截至11月4日，约有8.2万人逃离法希尔及周边地区 ，但更多人惨遭杀害。
国际救援委员会在报告中指出 ，苏丹目前正在经历世界上有记录以来规模最大、蔓延速度最快的人道主义危机 。世界卫生组织干事长谭德塞感叹道：“遗憾的是，与全球其他地区危机相比 ，国际社会对苏丹内战的关注度明显不足 。”
2025年10月26日 ，苏丹快速支援部队攻占法希尔 ，卫星图像显示该市机场区域出现多处起火点。
2000名平民遭到屠城
法希尔是达尔富尔地区最大城市，原本拥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化遗产。那些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如今只剩下灰烬与废墟 。10月26日 ，快速支援部队武装人员占领这里 ，在街头的废墟之上庆祝“胜利 ” 。
当地社会工作者拉希达·伊沙克和家人被武装人员驱赶到一个公共广场。他们亲眼目睹“超过20名男子，包括老人和五岁以下儿童 ，被人朝着头部和胸部开枪处决” 。武装人员当着亲属的面索要赎金 ，威胁称“如果你们的家人不给钱，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 。
当天 ，玛布鲁卡的丈夫和兄弟一家人踏上逃亡之路。他们原本打算去60公里外的塔维拉市与她会合 ，却再无音讯 。傍晚，玛布鲁卡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要求她汇款1.4万苏丹镑（约166元人民币） ，否则“家人将不会回来 ” 。那一刻，玛布鲁卡知道 ，这笔赎金将落入快速支援部队之手。好在汇款后 ，她的丈夫和哥哥于11月1日被释放了 。
据当地非政府组织及受害者家属透露，已有数千人通过银行应用程序，将赎金汇入快速支援部队武装分子在国家银行的账户 。观察员透露 ，赎金从20美元至2万美元不等。
一段经半岛电视台核实的视频在社交媒体广为流传：法希尔大学心理学教授阿巴斯·萨迪克恳求同事为其支付约3330美元的赎金 。“请将钱汇至这个账号 ，请立即操作，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只给了我10分钟 。”萨迪克在一则视频中说道。
拉赫曼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她于11月1日逃出法希尔 ，来到邻近的塔维拉镇 。“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死是活 。他们把所有男孩都带走了。 ”在通过由快速支援部队控制的加尔尼镇时 ，民兵拦截了拉赫曼一行人，带走了她的两个儿子 。在她的恳求下 ，武装人员释放了其中一个儿子 。
苏丹境内流离失所者和难民营援助组织的发言人亚当·罗贾尔告诉美联社 ，已有超过16000人抵达塔维拉镇，其中许多人急需食物 、药品 、住所材料和心理支持。
援助组织发布的视频显示 ，流离失所的人们栖身于一片荒芜的地区 ，帐篷数量严重不足，许多帐篷都是用修补过的防水布和床单临时搭建的 。罗贾尔说 ，有些家庭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
2025年10月27日，躲避在塔维拉镇难民营里的平民。
“法希尔的情况太糟了——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却没人埋葬 。”一位成功逃亡的幸存者描述道 。另一位幸存者回忆说 ，她与三十多人一起被关押在法希尔医院附近一栋废弃房屋中，被关押者大多是妇女和儿童。
一些武装人员甚至对女性实施性侵 。一位逃出来的母亲描述道：“这些人在公众场合实施大规模强奸 ，他们在所有人面前这么做 ，但没有人能阻止 ” 。
10月28日，法希尔市陷落两天后 ，快速支援部队武装人员攻入沙特妇产医院。这家医院是当地唯一一家尚能运转的医院。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证实 ，当天有460名无辜者在医院内惨遭杀害，包括患者、家属及其他人员 。
护士埃尔汉将伤者和死者的名字记录在纸片上 。她说：“我们知道结局临近 ，但希望有人知道我们曾在这里 ，我们的名字没在黑暗中被抹去。这是我们对抗遗忘最后的挣扎 。 ”
眼下逾26万平民（其中半数为儿童）被困城中，面临粮药短缺 ，许多人靠动物饲料维持生存 。快速支援部队进入法希尔市后 ，短短两天内杀害了超过2000平民。由于当地通讯中断，实际死亡人数只会更多 。
耶鲁大学人道主义研究实验室（Yale HRL）公布的卫星图像显示，快速支援部队在修建的土墙附近进行“系统性屠杀” 。该机构公布的报告提到 ，“土墙附近尸体堆积 ，至少发现31处与成人尸体形态一致的物体集群，分布在居民区 、大学校园和军事设施周边……其中至少5处土壤被染红 ，与血迹特征相符”。
达尔富尔地区 ，一名妇女正在翻找被烧毁住所内的残留物 。
两位将军的生死对决
2023年4月15日 ，苏丹首都喀土穆上空响起战机轰鸣声 。当天本应是苏丹过渡政府整合军队的最后期限。然而，谈判最终破裂——由于快速支援部队加入苏丹武装军队受阻 ，影响了协议的签署 。
一边是军人出身的苏丹武装军队总司令布尔汉 ，另一边是他的昔日副手 、快速支援部队领导人达加洛 。这对昔日盟友曾在2019年并肩推翻独裁者巴希尔，如今却拔刀相向 ，互斥对方发起“叛乱 ” ，让喀土穆沦为巷战战场。
2023年8月27日 ，布尔汉将军在苏丹港军用机场检阅仪仗队。
冲突初期 ，在炮火与空袭的围攻下，被困于国家宫殿的达加洛重伤 ，销声匿迹 。数月后 ，他重现于公众视野 。战事随后蔓延全国，平民逃亡、医院关闭 、电网瘫痪。西部的达尔富尔地区成为灾难中心——法希尔 、尼亚拉等城市在反复易手中被夷为平地 。
快速支援部队凭借机动灵活的地面部队和境外援助迅速扩张 ，占据了西部与中部大片领土 。布尔汉掌控的正规军则依赖空袭与重炮来防守。双方都声称代表国家 ，深陷战争泥淖 。
今年3月26日，布尔汉称已从快速支援部队手中夺回了喀土穆机场 ，他接着宣布“喀土穆自由了 ” 。但当快速支援部队撤离时 ，这座城市已成焦土。政府部门、银行和办公楼被烧得漆黑 。医院被空袭和炮火摧毁，废墟般的病房里传出病人的呻吟 。
苏丹武装部队领导人布尔汉（左）与快速支援部队领导人达加洛。
即使是苏丹武装部队控制的区域，如今的生活也异常艰难 。“我们随时都可能因某个荒唐理由而丧命 。”穆罕穆德告诉《凤凰周刊》，“许多苏丹武装部队的士兵来自曾对抗快速支援部队的武装组织 ，他们原本也与我们交战 ，如今只是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才暂时达成统一战线。其中很多人平日里酗酒，并且会抢劫平民 ，许多平民因此丧生。 ”
“政府没给我们提供任何支持 ，眼下的腐败状况甚至比战前更为严重 。国际援助物资被拿到市场上倒卖 。我们仅获得过一次救济，此后再没有过。 ”穆罕默德说 。
今年4月15日 ，达加洛宣布成立名为“和平与团结政府”的平行政府 。他在视频中说：“新政府的管辖区域将不限于快速支援部队管辖的区域 ，而是苏丹全境。 ”苏丹外交部长阿里·优素福对此回应说，在击败快速支援部队前 ，苏丹不能成立“文职政府 ” 。
6月初 ，快速支援部队取得重大胜利，控制了苏丹与利比亚 、埃及接壤的边境地区 。10月下旬 ，他们进一步攻占法希尔 ，这意味着该组织几乎控制了整个达尔富尔地区及邻近的科尔多凡大部分区域。
苏丹北科尔多凡州首府欧拜伊德市周边 ，人们乘坐卡车撤离 。
人权观察组织指责 ，快速支援部队进行种族清洗行动，犯下了种族灭绝罪行 。面对外界的谴责 ，达加洛在10月30日宣布 ，将调查其士兵所犯下的“暴行 ”。但外界并不相信他会承认罪行，人们认为 ，“达加洛仍怀有统治整个苏丹的野心 ” 。
联合国的数据显示 ，苏丹在过去两年半时间里饱受内战蹂躏，造成约4万人死亡 ，1200万人流离失所 。超410万人越境进入埃及 、乍得、南苏丹等邻国避难。当前 ，苏丹有2120万人处于严重的粮食不安全状况，约占总人口的45% ，其中37.5万人正处于类似饥荒的“灾难”阶段。
法希尔原本是苏丹武装部队在达尔富尔州的最后一个主要据点 ，它的陷落标志着快速支援部队控制了达尔富尔全部五个州的首府，并标志着统一的苏丹已经走向终结 。
达尔富尔州长米尼·阿尔科·米纳维在社交平台X上写道，任何不包含快速支援部队撤离条款的停火协议都将导致苏丹分裂 。
停火谈判背后的博弈
11月6日 ，快速支援部队发表声明称 ，同意实行人道主义停火。但苏丹武装部队拒绝了美国提出的停火建议 。后者在一则声明中称，“对美国政府为结束冲突所作的努力表示感谢……决定动员苏丹民众支持武装部队 ，消灭反叛武装 。”
这一次 ，美方措辞最严厉的声明来自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吉姆·里施：“法希尔的惨剧并非偶然，而是快速支援部队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
阿拉伯联盟 、埃及 、卡塔尔和沙特相继表态 ，谴责暴行 。其中 ，多哈与利雅得的措辞最为强硬，点名快速支援部队应为法希尔的屠杀负责 。包括南非及非盟在内的非洲各方也表达了谴责态度。
相比之下 ，欧洲的声音显得迟缓且分裂 。欧盟直到事发三天后才发表声明 ，谴责“针对平民的种族迫害 ”；法国呼吁“直接谈判”，试图维持平衡；英国的措辞最为直接 ，强调“指挥者必须为法希尔的暴行负责 ” 。
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警告称 ，法希尔出现了种族动机的屠杀迹象：“我们收到多份令人不安的报告，称快速支援部队正在犯下暴行，包括即刻处决。 ”
今年9月12日 ，埃及、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与美国联合发起苏丹问题四方会谈 ，旨在调停苏丹武装部队与快速支援部队的对峙 。会谈提议实施为期三个月的停火期，继而达成全面停火 ，并在苏丹启动为期九个月的向文官统治过渡的进程 。尽管该计划一度重燃和平希望 ，但战斗从未停歇。
2025年9月12日 ，埃及 、 沙特阿拉伯 、 阿联酋与美国联合发起苏丹问题四方会谈。
停火协议的背后，是一场权力争夺战 ，掺杂了区域大国和外部势力的多重博弈 。非洲之角与海湾国家、土耳其 、俄罗斯 、伊朗等外部势力 ，都在这片焦土上留下投影 。
在穆罕默德看来，这场战争比2011年发生的南苏丹独立战争更为惨烈。他向《凤凰周刊》直言：“这并非单纯的内战 ，而是阿联酋幕后支持的代理战争 ，旨在掌控苏丹的黄金资源与红海 。若真是军队之间的内战，为何平民遇袭的概率远高于军人？ ”
埃及与沙特视红海安全为“生命线 ”，自然倾向支持苏丹武装部队 ，以防止红海航道失控 。阿联酋则被指暗中援助快速支援部队 ，以换取黄金贸易渠道，尽管阿联酋始终对此予以否认。
这场多层棋局中 ，没有哪一方真的在意苏丹平民的未来 。各方都在衡量：如何能在这片废墟上分得更多港口、金矿乃至影响力 。
按照世界粮食计划署的统计 ，苏丹至少有2500万人（超过总人口一半）面临严重饥饿。然而，人道主义工作却因特朗普政府削减援助的决定而受到影响 。当地志愿者向英国广播公司（BBC）透露 ，超过1100项紧急援助（占到总数近八成）被迫叫停 。
彭博社发表评论称 ，十年前，美国原本有机会通过联合国维和行动促成苏丹和解 ，但出于对海湾盟友与地区利益的顾虑 ，美国选择了观望。如今，“保护责任”早已成为口号 ，身份政治与现实强权取而代之 。
卫星图像显示，苏丹法希尔市存在大规模屠杀现场 。
文章指出 ，面对法希尔惨案 ，特朗普政府始终保持沉默，却威胁对尼日利亚和委内瑞拉动武。“如此选择性的愤怒揭示了一个现实：美国早已无意扮演人道主义守护者的角色 ，苏丹只是被遗忘的又一个战场。 ”
“苏丹持续两年多的内战源于两位领导人的权力斗争 ，却因地区势力介入而不断加剧 。随着分裂风险上升，当务之急是向以阿联酋为首的外部施压以求解决 。”法国《世界报》如此建议。（实习生黄德旸 、王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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