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舅马建军,那个跟我大舅马建国十二年没说过一句话的男人 ,抄起院里那把磨得发亮的铁锹,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他这一嗓子,吼得整个院子都静下来了 ,“他妈的,谁敢动我哥,我跟他拼命! ”我妈 ,我姥姥,还有闻声赶来的邻居,全都愣住了 ,看着这个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男人,像一头被彻底惹怒的狮子。
要知道,就在半小时前,我妈哭着去求他去看看被打的大舅 ,他还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活都跟我没关系。”
这一切,还得从十二年前 ,他们哥俩院子中间砌起的那堵墙说起 。
我们家在村里,我大舅和二舅是亲兄弟,宅基地连在一起。我姥姥家就他俩儿子 ,我妈是闺女。按理说,兄弟俩住邻居,该是互相帮衬 ,亲上加亲 。可坏就坏在两个人的脾气上,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十二年前 ,村里重新丈量宅基地,不知道怎么搞的,界限就出了点问题。我大舅觉得二舅家盖东厢房的时候,多占了他家一米宽的地方 。就为这一米地 ,兄弟俩吵翻了天。我大舅说:“建军,你这是欺负我老实!”我二舅脖子一梗:“哥,说话要凭良心 ,尺子量出来的,我多占你一指甲盖,我把手给你剁了! ”
吵到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大舅一气之下 ,拉着砖头水泥,愣是在两家院子中间,砌起了一堵半人高的墙。那墙砌得歪歪扭扭 ,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把一个院子硬生生分成了两半,也把兄弟俩的心给隔开了 。
从那天起 ,十二年,他们俩谁也没跟谁说过一句话。逢年过节,我妈两头跑,在我大舅家吃顿饭 ,还得赶紧端着碗去我二舅家坐坐。我姥姥气得直掉眼泪,骂这个,说那个 ,可谁也不听 。这哥俩,住在隔壁,却活得像仇人。我大舅家杀猪 ,那肉香飘到二舅家,二舅宁可吃咸菜,也不过去看一眼。二舅家孩子考上大学 ,敲锣打鼓地庆祝,大舅把门一关,连个笑脸都没有 。
村里人都看笑话 ,说老马家这两兄弟,真是犟出了名堂。
而村里的村霸赵老三和他儿子赵辉,就是看着这个笑话,才敢把主意打到我老实巴交的大舅头上。赵老三这人 ,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讲理,早些年靠着下手黑,占了不少便宜 。他儿子赵辉更是有样学样 ,仗着年轻力壮,横行霸道。
事情的起因,是我大舅家那块菜地。那块地挨着赵老三家 ,赵老三眼红地好,就总想占点便宜 。今天说你家篱笆扎过界了,明天说你家粪堆臭到他家了。我大舅是个老实人 ,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忍就忍了。可他越忍,赵家父子就越嚣张。
出事那天 ,赵辉直接开着他那辆破三轮,从我大舅刚种上小白菜的菜地里碾了过去,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我大舅看见了,心疼得不行 ,就上前理论:“小辉,你咋能从菜地里走呢?这苗都让你压坏了。”
赵辉从车上跳下来,一脸的痞气:“马大伯 ,你这话说得,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爱从哪走从哪走 ,你管得着吗? ”
“这明明是我的菜地!”我大舅气得脸都红了。
“你的?有证据吗?地契上写你名字了?”赵辉说着,还故意用脚碾了碾旁边一颗菜苗 。
我大舅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气得浑身发抖 ,上去就想推开他。这下可好,正中赵辉下怀。他一把抓住我大舅的胳膊,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赵老三也从屋里冲了出来 ,爷俩对着我大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大舅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哪是他们父子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 ,血当时就流下来了。
邻居们听见动静出来,可一看是赵家父子,谁也不敢上前 。我妈闻讯赶到的时候 ,赵家父子已经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大舅一个人躺在地上呻吟。
我妈当时就吓哭了,扶着我大舅回家 ,一边给他擦药一边抹眼泪。看着哥哥头上的伤,她心里又气又急,扭头就冲进了二舅的院子 。那时候 ,二舅正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建军!你哥让人打了!你还是不是人啊,你就不管管? ”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二舅眼皮都没抬一下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特别冷漠。他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说:“嫂子,你找错人了 。十二年前他就跟我没关系了 ,他是死是活,跟我有啥关系?”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马建军 ,你混蛋!那是你亲哥!你良心让狗吃了!”
二舅把烟卷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站起来就回了屋 ,“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我妈站在院子中央,哭得撕心裂肺。
可谁也没想到,半个小时后 ,事情会发生那样的逆转 。
我扶着大舅躺在炕上,姥姥在一旁唉声叹气。就在这时,院门“吱呀 ”一声被推开了 ,我二舅马建军沉着脸走了进来。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炕边,目光落在我大舅额头那道刺眼的血口子上 。
我大舅躺在那,头发被血粘在了一起 ,脸色煞白,那件他最爱穿的蓝色劳动布褂子,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胸口上还有个清晰的鞋印。
我二舅的眼神,就在看到那个鞋印的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 、愤怒和懊悔的复杂眼神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去摸一下我大舅的伤口 ,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抖得厉害。
十二年的隔阂,十二年的怨气 ,在看到亲哥哥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的瞬间,土崩瓦解 。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我们都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冲到院子里 ,一把抄起了立在墙角的铁锹。那把铁锹,是他平时用来翻地的,锹头被磨得锃亮。
然后 ,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红着眼睛,嘶吼着冲出了院子 ,直奔赵老三家。
我妈吓坏了,赶紧追了出去,嘴里喊着:“建军 ,你别冲动啊!”
我也跟着跑了出去。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从家里出来看热闹 。大家都不敢相信,那个闷声不响的马建军 ,竟然会为了他十二年不理的哥哥,去跟村霸拼命。
赵老三家院门大开,赵辉正得意洋洋地跟他爹吹嘘自己多威风。我二舅一脚踹开院门,提着铁锹就冲了进去 。
“赵老三!你给我滚出来!”我二舅的声音沙哑 ,却带着一股要把天捅破的狠劲。
赵家父子一看这架势,也愣了一下。赵辉仗着年轻,骂骂咧咧地迎上来:“姓马的 ,你找死啊? ”
我二舅二话不说,抡起铁锹就拍了过去 。他没用锹刃,用的是锹面 ,但那一下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赵辉伸过来格挡的胳膊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赵辉杀猪般的嚎叫 ,他的胳膊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了下去。
赵老三一看儿子吃了亏,抄起一根木棍也冲了上来 。我二舅眼睛都没眨一下,一脚踹在赵老三的肚子上 ,把他踹得倒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告诉你们,”我二舅用铁锹指着他们父子俩,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马建军的哥哥,我自己可以跟他置气,可以骂他 ,甚至可以打他!但你们这些外人,谁他妈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就要谁的命! ”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欺负我们马家人?”
这两句话,吼得整个场子鸦雀无声。围观的村民们,眼里都露出了敬佩和解气的神色。这些年 ,谁没受过赵家父子的气?但没人敢像我二舅这样,豁出去了 。
赵老三看着儿子断掉的胳膊,也知道今天碰上硬茬了 ,色厉内荏地喊:“马建军,你等着,我报警抓你!”
“报啊!现在就报! ”我二舅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正好让警察来评评理 ,你们无故伤人,毁坏庄稼,现在又想恶人先告状!我今天就站在这 ,哪也不去!”
警察还是来了。经过村里人七嘴八舌地作证,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赵家父子故意伤人在先,理亏 。赵辉的胳膊骨折 ,医药费得自己出,还得赔偿我大舅的医药费和菜地的损失。赵老三看占不到便宜,又怕我二舅真跟他拼命 ,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认了栽。
那天晚上,我们家气氛很奇怪 。大舅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二舅坐在炕边的凳子上 ,也是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 。
过了很久,我二舅掐灭了烟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 ,扔到炕上,声音还是硬邦邦的:“活血化瘀的,自己抹。”
我大舅看了一眼药瓶 ,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嗯 ”了一声。
我妈和我姥姥对视一眼,眼圈都红了 。
第二天一大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哐当、哐当”的声音吵醒了。我爬起来往窗外一看,愣住了。
我二舅 ,正拿着一把大铁锤,一下一下地砸着院子中间那堵墙。那堵隔了他们十二年的墙,在他一下下的重击中 ,砖块纷纷落下 。我大舅也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二舅砸累了,喘着粗气,我大舅走过去 ,从他手里接过了铁锤,也开始砸。
兄弟俩没有一句话交流,但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 ,那堵墙,在晨光中,一点点地消失了。
墙倒了 ,院子又连成了一个。我看见我姥姥,站在屋檐下,用袖子擦着眼睛 ,脸上却露出了十二年来最开心的笑容 。
从那以后,大舅和二舅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关系却彻底变了。二舅会隔三差五拎着瓶酒 ,到大舅屋里,哥俩默默地喝几杯。大舅家的菜吃不完,也会直接给我二舅家送过去 。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在院子里,一个修农具 ,一个编筐子,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就觉得特别安心。什么天大的仇 ,什么过不去的坎,在“亲兄弟”这三个字面前,原来都那么不堪一击。就像村里老人说的 ,兄弟就是兄弟,哪怕平时是两只斗鸡,见了外来的野狗 ,也得并着膀子一起上 。那道墙可以隔开院子,但隔不断血脉里那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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